芝加哥人如何科学推广城市规划
《<芝加哥规划>与美国城市的再造》选摘
都说城市规划不能只是墙上挂挂,一份精心编制的城市规划需要征得最广泛的支持,才能进入公共政策系统,集结各方面的资源,在计划的时间内有条不紊地实施,最终将理想图景具体化为一座宜居宜业的繁荣都市。一百年前,芝加哥商业俱乐部的会员们以城市精英团体的身份推动了《芝加哥规划》编制完成,前所未有的发展目标面临着众声喧哗的考验,为了获得媒体、政府、公众的支持,他们组建了强有力的公关团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科学推广城市规划”。这些做法兼具智慧与胆略,亦不乏狡黠与冒险,在今天仍值得参照。以下文字节选自《<芝加哥规划>与美国城市的再造》第七章《推广》,标题为编辑自拟。感谢译林出版社的支持。
商业俱乐部(《芝加哥规划》的编制组织机构,由当地顶尖商人组成)颇为用心地挑选了1909年7月4日作为《芝加哥规划》发行的日子,并把它当作一件大事筹划。由约翰?斯科特(商业俱乐部秘书)担任主席的特别出版委员会,与张伯伦(《论坛报》记者,《芝加哥规划》公关负责人)和芝加哥规划总委会副主席查尔斯?H. 瓦克见了面,讨论了要采取的策略。此时查尔斯?诺顿(总委会主席)已离开芝加哥去华盛顿担任财政部部长助理,因此瓦克可以全权负责。瓦克和斯科特同各大报社(包括外语报社)的主编会谈,得到了经他们签名的协议,约定在7月3日周六的晚报和7月4日的早报上刊登关于《芝加哥规划》的报道。有三家报纸(《检查者报》、《芝加哥论坛报》和《信使报》)出版了关于规划的带插图特别增刊,规划人员将这些增刊寄给出版委员会报告所称的“仔细挑选的1000位芝加哥市和附近居民,希望激发他们的兴趣”。
早在5月份,主创规划师丹尼尔?H. 伯纳姆已同商业俱乐部成员、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馆长查尔斯?L. 哈钦森做出安排,将在博物馆的美术馆一楼东北厅展出盖兰和简宁的绘图(美国画家儒勒?盖兰为规划绘制了效果图,法国画家费尔南德?简宁为规划绘制了立面图和透视图)。伯纳姆和合作者爱德华?H. 本内特监督了各个细节,从特殊灯光效果到花瓶等物品的摆放。出版委员会希望确保商业界最先看到这场展览,向芝加哥商业协会的成员发放了3000张免费门票,邀请他们参加7月5日到8日间的非公开观展。出版委员会还向其他一些俱乐部和协会发放了近万张门票。在艺术博物馆的展出结束后,这些图画又被送到美国和欧洲其他城市巡回展览,包括费城、波士顿、伦敦和杜塞尔多夫。后来,当举办该展览的请求越来越多以至于超出了总委会能力范围的时候,委员会承诺提供成套的幻灯片。
出版委员会让张伯伦主管《芝加哥规划》的分发。他首先将它免费送给商业俱乐部成员和规划认捐者,然后另发了四百多本给市议员,以及其他市县的官员、公园委员会成员、伊利诺伊州议会的芝加哥议员、州政府其他官员、国会议员、地方法官和联邦法官、卫生区管委会、芝加哥的各家图书馆及俱乐部、多家杂志社及报社,还有塔夫脱总统及其内阁。剩余的显然是以每本25美元的价格出售了。这个价格其实超出大部分芝加哥人的购买能力。商业俱乐部将正式的第一本《规划》—皮质封面,内页饰以大理石花纹,由手工装订—赠予丹尼尔?伯纳姆。
规划者理解,要想实施《规划》,就必须得到芝加哥人的支持,以让他们在公民投票中同意发行债券为重大城市改造工程筹集资金。出于对当选官员带头向公众推广《规划》的不信任,商业俱乐部积极转向三条相关的“前线”:一是争取市政府正式批准将《芝加哥规划》作为官方规划;二是寻求建立一个积极致力于推动政治领袖实施规划的组织;三是从总体上说服社会认可《规划》的价值。为实现这些目标所做的努力是大型公共关系史上的一次先驱行动。
当时芝加哥的掌权者瓦尔特?威尔逊迈出了正式接受《规划》的第一步。7月4日,威尔逊代表巴斯市长发表声明,称赞《芝加哥规划》的提议符合芝加哥的商业特点和“‘实干’精神”。两天后,巴斯亲自热烈表彰了商业俱乐部,并正式同意了《规划》。规划者如愿看到,市政府授权巴斯任命一个由选举出的官员和市民组成的委员会,研究规划中的提议及其实施方案。11月1日,经巴斯提名、市议会批准,328人的芝加哥规划委员会成立,查尔斯?瓦克担任主席。11月4日,委员会在市议会会议室举行了第一次会议(半数成员缺席)。瓦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任命26名成员组成执委会,以“对规划采取积极行动”。大部分参与制定规划的商业俱乐部成员都加入了规划委员会,其中有几位还是执委会成员。
1910年1月8日星期六晚上,商业俱乐部在国会大酒店设宴款待了芝加哥规划委员会。俱乐部主席西奥多?罗宾逊主持了宴会,从华盛顿返回的查尔斯?诺顿发表了关于“城市规划的广泛意义”的演讲。在演讲中,诺顿对《规划》的雄心壮志直言不讳。他解释说,人们应当认识到,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它是否过大,而在于是否足够大。“当认识到这一点时,”他接着说,“我们就会发现伯纳姆的远见和天赋是多么伟大。”瓦克在当晚的发言中回顾了《规划》的历史,称它为“在城市规划方面出版过的最好的书”。他向参会的富人们保证,实施《规划》将带来的与日俱增的繁荣,比投资住房或公共服务更能使穷人受益。身为市议会财政委员会主席、倡导提高地方政府工作效率的伯纳德?W. 斯诺议员在讲话中赞同了瓦克的观点,他认为,虽然《芝加哥规划》的实施将耗资数百万,但这笔投资相当值得。不过斯诺指出,《规划》还只是“一份考虑周全的建议”,甚至还有可修改的余地。更重要的是要将之付诸实践,否则《规划》“将被遗忘,并长眠于覆满尘埃的岁月的坟墓中”。
斯诺的话表明真正的推广努力才刚刚开始。瓦克明白这一点,他对商业俱乐部和芝加哥规划委员会极力敦促,以保证规划建议变成现实。在4月的俱乐部年度宴会上,他宣布俱乐部已经筹集了2万美元,用于以演讲、广泛发放各种规划宣传手册等方式教育公众。两周后,芝加哥规划委员会决定用这笔钱组织一次“覆盖全城”的宣传活动,在教堂、学校、剧院、会堂、私人住宅等任何能聚集听众的地方用多种语言放映幻灯片并进行演讲。正如《芝加哥论坛报》所写,委员会的目标是“唤起大众对委员会将芝加哥变成‘世上最美的城市’所做的努力的兴趣,用合作的精神发动每位成年男女和儿童”。很快,这份报纸为瓦克开辟专栏来直接论述《规划》的价值。
不过,瓦克最重要的举措是聘请了瓦尔特?L. 穆迪领导宣传活动。穆迪简直像是辛克莱尔?刘易斯小说中的主角。身为芝加哥商业协会总经理的他在芝加哥商业界赫赫有名,同时也是《卖东西的人》一书的作者。该书先于《规划》一年出版,是一本销售指南,以他作为“商业大使”(他以这个词指代推销员,认为推销员不仅是雇主而且是全体公众的忠实仆人)二十年的经验为基础。1910年年中穆迪开始为芝加哥规划委员会工作时三十五岁左右,1911年升任委员会主管。八年后,他在另一本名叫《我们的城市怎么样?》的书中记叙了“推销”《芝加哥规划》的任务。这本430页的书部分是个人回忆录,部分是城市规划史,不过主要是一部公共关系教学手册。
穆迪在《我们的城市怎么样?》的开头坦承自己既非建筑师也非工程师,他的职业是对城市规划的“科学推广”,他称之为“从所有实际本质来看……是一种推广工作—推销术”。城市规划归根到底需要什么?“钱!”穆迪用小型大写字体强调地解释道,然后接着又说,“没有钱不可能有任何实际结果。”城市用这项投资换来什么?四个词:“文明”、“便利”、“健康”、“美观”。在穆迪看来,美国城市规划最大的障碍并非层出不穷的反对意见,而是低水平的推销。成功的关键是使普通市民对存在的问题认真起来,然后“趁他被规划说服时激励他采取行动”。穆迪相信当选官员缺乏完成此任务所需的足够的专注力,因此像芝加哥规划委员会这样一个组织就非常必要。虽然穆迪对伯纳姆和瓦克的推广工作表示敬意,但他比他们更明白,芝加哥与拿破仑三世治下的巴黎不同,在这个多元化的城市民主社会里,没有哪个规划能仅仅依靠法令或商业俱乐部的意志就能得到实施。《芝加哥规划》需要由像他这样的人(他描述道,这些人推销的不仅是“文明”,也是“和谐”)推销给整个芝加哥。
在穆迪的指挥下,委员会开始了一场多维度的推广战役。穆迪、瓦克和委员会工作人员尤金?泰勒实际上组成了三人演讲办公室。穆迪受雇的七年间,他们不知疲倦地工作,据穆迪计算,他们向超过15万的听众做了五百来场演讲。他们用传单将演讲广而告之,对标准演讲辞字斟句酌,从几千张幻灯片中选出近两百张反复使用。
与此同时,穆迪还通过一些出版物传播规划的信念,其中有两本书最重要。《芝加哥的最大事件:一部官方规划》出版于1911年5月,这本93页的小册子是《芝加哥规划》的一个低成本精炼版,穆迪在其中巧妙地从普通市民(他称他们为“伟大的芝加哥公司的所有者”)而非规划者及其富有同事的视角介绍规划,逐步引导他们理解为何《芝加哥规划》对他们的利益至关重要。他把《芝加哥的最大事件》免费发给有房产的人和每月房租超过25美元的人,穆迪认为,在即将到来的关于债券的公投中,他们的支持最为重要。
穆迪还准备了其他小册子,包括标题极具诱惑力的《芝加哥可空手套得5 000万美元!》(1916),该书声称,标题中的数字是一旦城市允许填湖就可收取的费用以及填湖产生土地的现金价值的总和。不过在理念和效果两方面,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出版物要数《瓦克芝加哥规划手册》,该书数个版本中的第一版出版于1911年。与《芝加哥的最大事件》类似,《瓦克手册》也是《芝加哥规划》的低成本精炼版,不过它比《芝加哥的最大事件》更有实质内容。第一版包括一个非常自满地赞扬规划创作人员的章节。穆迪通过谈判,将《瓦克手册》加入到公立学校八年级公民教育课程中。用于学校的版本删掉了表彰规划者的部分,但在每章后面加上了一系列学习问题(这些问题在后来重印时被简化),并附带教师手册。毫无疑问,学校对《瓦克手册》的采用,与弗兰克?本内特身兼芝加哥规划委员会和教育理事会两个机构副主管的事实密切相关。到1920年,《瓦克手册》大约出版发行了7万份。
使《瓦克手册》成为必修课本体现了穆迪的一个信念:“美国城市的一切大问题,最终都要通过教育我们的孩子树立作为城市未来主人和政府命运主宰者的责任感来解决。”穆迪解释说,规划师们选择八年级,是因为这个年龄的学生已经足够成熟,能理解这些问题,同时又足够年轻,仍然有可塑性。此外,芝加哥许多年轻人是在这个年纪终止学业,所以这是吸引大批忠实听众的最后机会。穆迪希望—显然也有所成功—熟悉了《规划》的学生能反过来教育他们的父母。他诚挚邀请教师和学校管理者参加了一场宴会,以听取他们关于《瓦克手册》的改进意见。穆迪还采用了当时最新的媒体手段。在他的监督下,芝加哥规划委员会制作了一部有两盘胶卷长度的名为《一座城市的故事》的宣传片,在全城六十多家剧院播出。用穆迪的话说,首映式“座无虚席”,观众“和大戏上演时一样爆满”。不过穆迪最关注的还是印刷媒体。各家杂志发表了数十篇关于《规划》和芝加哥规划委员会的文章,几乎全是正面的报道。一些文章是由芝加哥规划委员会和商业俱乐部的成员所写,其中包括查尔斯?哈钦森、查尔斯?道斯和约翰?谢德。哈佛大学前任校长查尔斯?W. 艾略特曾委任伯纳姆加入一个旨在游说学校制定校园规划的委员会,他在《世纪》杂志上评论道:“在此我们看到,行动体现出的民主集体主义正在弥补由过分膨胀的民主个人主义造成的伤害。”
尽管瓦克和穆迪尽了最大努力,但他们并不能保证所有的回应都是积极的。远在穆迪受雇前,很多人(包括一些富有的芝加哥人)就对《规划》提出了一条最具持续性的批评:《规划》充斥着环境决定论的偏见,对劳动人民的住房或日常生活关注偏少。城市俱乐部的乔治?E. 胡克则于规划出版后不久在《调查》上批评规划不仅没有探讨住房问题,而且也没有有效处理市中心的交通问题。另一些批评者的言语更加尖锐。芝加哥劳工联盟主席约翰?菲茨帕特里克谢绝了巴斯市长向他发出的参加芝加哥规划委员会的邀请。他指责委员会的主要目的是帮助工商业利益者,而这些人是有罪的,因为他们驱使工人“长时间劳作,工钱却不足以糊口”。菲茨帕特里克还说:“我了解芝加哥工人的悲惨状况。因此,谈论为工商业的发展而美化城市,同时却忽视那些成年男女和儿童的绝望呼喊—他们唯一的过错就是必须做苦力求生存,这种做法不禁让人犹豫,并且让人想问问我们究竟是在基督之前的时代还是基督教已然盛行的20世纪。”

查尔斯?H. 瓦克,1909至1926年任芝加哥规划委员会主席。西北大学图书馆藏。

如同规划本身,《芝加哥规划》的幻灯片也力求用美妙壮观的景象为规划的实施争取支持。《历史建筑与景观图集》,瑞尔森与伯纳姆档案馆,芝加哥艺术博物馆。芝加哥艺术博物馆授权复制。
为了使芝加哥人认识到城市再造的重要性,芝加哥规划委员会指出了一些现有问题。这幅幻灯片是一张展现市中心交通的上色照片,幻灯片的标题将这种情形归因于突然(且无计划)的扩张。“芝加哥的快速增长是街道拥挤的一个原因”。A. G. 麦克格雷格拍摄,芝加哥艺术博物馆。芝加哥艺术博物馆授权复制。
芝加哥为自己制定的规划吸引了广泛关注,通过学校教育推广规划的方法也引起了同样的关注。《芝加哥儿童学习大城市改善规划》,选自《布鲁克林每日鹰报》,1912年11月17日。《历史建筑与景观图集》,瑞尔森与伯纳姆档案馆,芝加哥艺术博物馆。芝加哥艺术博物馆授权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