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根据作者在2006年11月2-5日上海举办的第一届复旦大学国际城市论坛上的发言稿修改而成。
在“十一五”规划中,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提出了“以人为本”的新的发展观。不再是单纯追求增长率,而提出了一些其他的考虑要素,例如“五个统筹”,其中之一就是通过加速社会全面发展实现经济与社会的统筹发展。但是在原文中,社会发展的含义却缺乏深入探讨。
基于上述指导思想,加上当前中国城市高速扩张过程中出现的人口、土地、财富等众多社会问题都需要引起更多关注,我建议,现在正是中国将社会规划(或社会发展)作为新的职业领域开展学术研究的最佳时机。
在中国,几乎所有的社会科学和设计类学科都将兴趣点转向城市问题,并且纷纷找到了促进城市增长的相应途径:经济学家将注意力转向发展规划,地理学家开始关注区域规划,城市规划专家转向土地利用规划,工程师转向环境管理和规划,建筑师转向城市设计。但是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呢?他们对于城市建设进程的贡献将体现在什么地方?社会规划在中国城市中是否占有一席之地?如果有,将会是什么样?
在下文中,我首先简要介绍社会规划在美国的发展历程,当时的背景与今天中国的普遍情况有着很大差别。接着,我将对中国目前众多的社会问题展开讨论,指出即使在缺乏制度框架的背景下社会干预似乎仍然可行。作为结论,我将为在中国发展社会规划职业教育提供一些建议。相信这一时机已经到来,社会规划者能够开始为建设中国城市社会的美好明天发挥重要作用。我的讨论正是试图走出第一步。
社会规划在美国的发展历程简述
1964年,美国全面介入越南战争,引发了积蓄了十余年的社会不满和抗议行动。广泛的民权运动持续高涨,人们强烈反对种族隔离和歧视,为非裔美人争取民主选举、儿童就学、居住地选择等各方面的平等权利,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享有权利的权力”(the right to have rights)。与此同时(因为通常存在反对意见),由于对贫民窟清除和城市更新等联邦政策的误解,一些重要城市被推土机所摧毁。内城高密度拥挤的邻里地区成为清除对象,其中的大部分居民是犹太人。一些被清除地区数十年来一直都荒芜着,仅留下原先生机勃勃的邻里生活的一丝痕迹。伴随这一破坏行动的是对公共住房的重新关注。同年,约翰逊总统宣布“向贫困宣战”(war on poverty)——当年官方公布的国家贫困率达到25%——联邦政府不断增加对社区行动和其他反贫困计划的投入。但是,这些行动很快就在东南亚地区持续的战争冲击下黯然失色。
就在这个风起云涌的年代,第一批重要的城市社会规划学术著作应运而生。保罗?大卫杜夫(Paul Davidoff),一名由青年律师转行而成的规划师,在《规划中的倡导和多元主义》(Advocacy and Pluralism in Planning)一文中提出了规划师的一项新职能,并称之为“倡导性规划”(advocacy planning)。他认为受压迫的社区需要一名在市政厅的代言人,正如同被告罪犯需要辩护律师代他在法庭面前诉求公正的权利一样。但不久之后,人们争论的焦点开始从将中产阶级的社会规划者作为代言人,转向让受压迫社区自己争取“发言的权利”(right to voice)。由此出现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最终被称为社区发展(community development)。
索尔?阿林斯基(Saul Alinsky),美国最著名的社区活动家之一,在1969年的著作《激进的号角》(Reveille for Radicals)中鼓励全国范围的社区民众自己争取他们在住房、学校、宜人环境等方面的各项权利。这本书是根据作者在对南芝加哥地区美籍非裔居民的研究成果写成的。阿林斯基的行动是对抗性的,极富美国式的精神特质,但同时也明显是非暴力的【切斯特?哈特曼(Chester Hartman)是美国社会规划领域另一位重要人物,同时也是领袖级的社会活动家,参与了许多反对邻里破坏、争取住房权利、抵抗贫困计划和反种族主义的战斗。相关资料可参见其回顾性著作《荣辱之间:激进式城市规划的四十年》(Between Eminence & Notoriety: Four Decades of Radical Urban Planning)】。1968年分别来自麻省理工大学(MIT)和布兰迪斯大学(Brandeis University)的两名学者弗里登(B. Frieden)和莫里斯(R. Morris)合著了第一本关于社会规划的著作《城市规划与社会政策》(Urban Planning and Social Policy)。这本论文集在学术界得到广泛使用,并为刚刚出现的社会规划专业赋予了合法性。
接下来在美国兴起了妇女运动,但直到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男女平等的思想才被城市规划师真诚地接受。不过,这一思想却在社会规划领域中得到完全不同的待遇。我在1973年出版的《再寻美国:交往式规划理论》(Retracking America: A Theory of Transactive Planning)一书中就尝试捕捉之前十年间的一些精神体现。我抛弃了传统的技术方式,对于城市规划应该怎么做展开了全面的重新思考。书中就三个问题展开讨论:其一,对规划进行了重新定义,从原来的决策工具转变为一种联系知识与行动的实践活动;其二,知识被重新定义为规划师与客户社区之间相互学习的过程;其三,我提出了一种交往模式的规划方法,它以规划师和作为规划干预对象的社区之间的对话为基础。15年后,约翰?福里斯特(John Forester)重新发现了这一交往式规划(transactive planning),并将其建立在尤尔根?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的交往行为理论(communicative action model)的基础上。如今,它成为美国社会规划领域的首要范式。
1980年代早期的一份重要出版物是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关于城市社会运动的研究总结——《城市与草根》(The City and the Grassroots)。书中广泛涉及马德里、巴黎、旧金山和三个拉丁美洲城市的案例研究。卡斯特帮助规划师重新聚焦于运动政治(movement politics),并将其作为城市变革的重要源泉。和其他社会运动学者一样,卡斯特认识到要获得积极的社会变革,社会动员和社会行动比中央政府的政策更为有效,因为后者通常缺乏周到安排或难以贯彻执行。尽管他没有使用市民社会(civil society)的语汇——这在接下来的十年间才出现——却在著作中用实例证明了草根政治的力量及其局限性。卡斯特曾在法国留学,受到结构主义和后来风行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影响。他意识到,尽管城市运动可以带来积极的社会变革,但这些变革的影响将局限在某些特定的地区,除非权力关系发生结构性的变革。当然,至少在西方国家,结构性的变革意味着革命永远不会来临。
卡斯特着重关注的是拉丁美洲的邻里运动、城市商业联盟和无住房者的“占屋运动”(squatters movements),以及加利福尼亚的同性恋运动,其他人则举起了妇女运动的大旗。吉尔达?维克利(Gerda Wekerle)的著作《女性的空间》(Space for Women),以及更为著名的德洛丽丝?海登(Dolores Hayden)的《重新设计美国之梦》(Redesigning the American Dream),两书都体现出早期女权主义思想对于规划的影响。海登认为,妇女应该获得比男性更多而不是平等的权利。她对家庭生活、工作组织和邻里设计展开了激进的重新思考。但在当时的里根时代,强调供应学派经济的自由主义学说占据主导地位,伴随而来的是商业贸易中的放松规制、逆工业化、富人减税和联邦税收的严重赤字。在新自由主义秩序下,海登所提倡的女权城市的梦想无从实现。新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迅速传播,贫困群体被普遍视为“失败者”和“福利骗子”(welfare cheats)。直到1990年代中期,克林顿总统签发了一项法案,宣布“终结现有的福利制度”(end welfare as we know it)。由此,贫困工作的责任下放到了地方社区和非政府组织,并获得教会组织和私人基金会提供的越来越多的资金支持。
随着联邦政府日益削减对城市计划的资助,规划职业领域开始步入周期性危机。规划专业的毕业生离开大学后不再直接进入地方政府部门,而是更多开始到私人部门从事咨询或地产分析的工作,或者到各种市民社会组织,例如日益繁荣的社区发展合作组织(Community Development Corporations)。对于许多规划师而言,在1980—1990年代期间他们的口号就是社区及其社区居民直接参与城市住房、更新和经济发展。
上个世纪90年代,授权成为频繁讨论的理念。这一概念强调地方社区应该从根本上为自身的发展负责,即实现生活的自我生产(self-production)。要实现这一目标,他们也许需要来自政府或志愿部门的外部支持,但最终,各个社区必须选择自己的发展道路。本质上而言,这将依赖于社区自我组织的能力和领导水平。由此,能力建设的理念逐渐普及,特别是在国际援助领域中,正如一句老格言所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社会规划从1960年代政府主导的计划模式转变为今天以社区为基础的组织模式。利奥妮?桑德克(Leonie Sandercock)就是推进这一转型的领导人之一。她在《使不可见成为可见》(Making the Invisible Visible, 1998)一书中提出规划职业应该为美国社会中越来越多的边缘群体(如美国土著、妇女、同性恋、非裔美国人等)创造空间,讲述他们自己关于规划的故事。同年,桑德克推出了另一本广受赞誉的书,她捕捉到了现代美国城市(以及越来越多的欧洲城市)所面临的最富挑战的一大问题:面对日益多元化的中心城市应如何开展规划【在5年后出版的一本书中,桑德克将讨论进一步扩展到国际移民工人及其家庭在北部城市的社会融合问题。这本书获得了2005年美国规划院校联合会颁发的大卫杜夫奖(Davidoff Award)】。对于拥有大规模移民的多元文化汇集的城市,她提出了一种新的规划范式,其根基是一种沟通理性的形式,并高度依赖于实践的智慧,协商的、政治性的和聚焦的规划,把经验与直觉相结合的新的理论知识,以及最重要的要素——社区授权。
最近,桑德克与乔瓦尼?艾提利(Giovanni Attili)联手制作了一部名为《在那里陌生人变成了邻居》(Where Strangers Become Neighbours)的纪录片,讲述的是发生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温哥华市科灵伍德邻里中心(Collingwood Neighbourhood House)的故事。影片记述了20年间一个邻里社区如何从大量欧洲人聚居的、各家户门紧闭的景象,主动转变为一个充满生机的、各国人口和谐共居的世界性社区。通过社区邻里中心的帮助,整个转变过程富有创意而且和谐。在每年130万加元的预算投入和数百名志愿者的支持下,这个社区成为一个多元文化和种族混合的移民邻里,并自豪地用科灵伍德为自己的家园命名【社区中心资助了一系列计划活动以满足各类人群的需求和兴趣,包括移民服务,面向儿童、青少年、成年人、老年人、家庭甚至整个邻里的活动,儿童看护和父母教育类课程,药物和酒精预防活动,故事讲述,家庭晚宴,太极和瑜伽培训,舞蹈课程,武术训练,食品安全计划,无家可归者服务项目,以及简历书写等】。
下面我将对上述美国社会规划的发展历程作一个简要总结。1960年代以来,社会规划的实践活动紧跟国家政治背景的转变,从强大的政府干预(如约翰逊总统的“向贫困开战”)转向大幅提升地方社区、市民社会组织和志愿部门的相关职责。1980年代初期,在里根总统“小政府”的理想驱动下,联邦政府逐渐退出城市社会计划的领域。
联邦支持的缩减催生了一批新的地方机构,如社区发展合作组织、社区邻里中心、住房和食物合作社,以及数百个提供移民服务、青少年计划、邻里植树、老年人和无家可归者服务、城市农场等单一职能的志愿者组织。在继任总统的继续推动下,志愿者组织面对挑战承担了越来越多的职能,从而使得社区参与成为美国拥有百年历史的特色传统。最近,布什总统将这一传统向前又推进了一步,通过组建信仰和社团倡议白宫办公室(White House Office of Faith-Based and Community Initiatives)推动宗教慈善机构参与社区服务。同时,私人募捐得到大力倡导,例如募捐者免税政策。各种享受免税政策的私人基金会,不论规模大小,都继续在资助地方项目中扮演重要角色。
联邦政府在贫困减缓问题(我必须说明,这与贫困消除存在一定差别)上公共政策的转变,使其从确保社会公正这一重要职责中解脱出来。社会计划的重任被转移到地方社区身上,并逐步促成一种新的社会规划的实践形式——强调规划师与地方社区之间面对面的联系,并与能力建设和社区授权紧密关联。桑德克使用了极富煽动性的词汇,将其称为带来“成千个小授权”的反叛性的实践。我则称之为在“实现生活的自我生产”道路上的尝试性迈步。但不论用什么词语,仅靠一个私人资助的行动,将无法满足那些占城市人口25%、仍处于基本生活水平线以下的最底层群体的真实需求。要获得明显的改观,仍然需要联邦政府推行积极的政策和承担义务,包括实行大规模资助和项目干预等手段。
然而,要实现政府干预的回归似乎不太可能发生,除非社会运动已经准备好组织大规模抗议活动,主张他们所信任的公正的社会。市民权利运动通过20余年的努力,发动强大的地方草根力量和全国范围的瞩目活动,使得他们的主张进入国家会议,并选举出代言的政治家,最终促成联邦立法的通过:不同肤色儿童的共同就学(1954),消除就业和公共场所中的歧视现象(1964),投票权(1965),以及消除住房领域的歧视问题等。在回答美国所经历的社会规划是否适应中国这个问题之前,我先简要介绍一个在洛杉矶的社会规划实践案例。这是UCLA城市规划系的一位教授及其学生开展的一个社区规划,位于洛杉矶众多拉丁美洲人聚居区中的一个社区,大部分居民是新近来自中美洲的移民。下面的内容引自阿纳斯塔西娅?卢凯托-西德里斯(Anastasia Loukaitou-Sideris)教授写的一份私人信件:
我和来自UCLA的17名学生一起为Pico-Union(当地社区的名称)的居民制定了一份旨在实现社区空间和经济复兴的全面计划。这是个低收入的移民地区,但却拥有一些极富激情的居民和地方机构。他们争取到了洛杉矶邻里行动计划(Los Angeles Neighborhood Initiative)的35万美元资助。我们与当地的居民、商人、教会组织、家长和教师协会(Parent Teacher Associations)以及学校儿童一起,共同制定了明确的邻里发展远景,而这些在官方的规划和政策中从未出现过。令人兴奋的是,其中一些工作已经开始得到执行,并将在未来的两年内继续推进。
我引用这一案例有诸多原因:第一,这是一个很好的案例,并且在写信期间仍在继续推进。你可以将其视为一群来自学校的社会规划者的努力,他们将地方社区居民召集起来并授权,激发他们超越正式的城市综合规划程序而投身于实现自身梦想的实践活动中,正如桑德克所说的“成千个小授权”的真实写照。第二,它将规划中的社会、经济和空间各部分整合到一个长期的、持续的努力中,邻里居民和外部的咨询者(UCLA的学生们)共同制定邻里计划,并向城市施压将其纳入正式的执行框架中。第三,请注意,这项规划活动确实花费了一定数额的资金,在案例中来自于城市为邻里改善提供的一项特殊资助。但是当你深入思考,就会发现如果制定邻里计划的工作被交付给一个对于动员社区居民绘制自己家园远景没有任何兴趣的职业咨询公司的话,35万美元也不一定能获得如此理想的效果。第四,规划中的各项要点得到执行,由此为社区邻里带来可见的、积极的改变。第五,社区参与者不仅绘制了一份体现他们自身喜好的规划,同时,通过共同的工作过程,在群体间营造了一种根基于成就感的新的社区归属感,而不是怨恨或疏远。
美国社会规划的经验是否适用于中国?
接下来,我将阐释前面所论述的美国社会规划中的经验是否以及将在何种程度上适用于中国。基于直觉,人们会认为中国的制度体系与美国的截然不同,在对地方社区的关注和非政府组织资助社会计划等方面存在很大差距。但是,当我们更进一步观察社会规划的一些特征,可能会得到不同的结论。
中国的“党国”(Party-state)体制自然难免引发各种争议。但是和其他城市一样,中国的城市各不相同,在历史、生态、经济、社会等方面都各具特色,因此国家的任何政策都必须不断地调整和适应地方环境。此外,国家的优先权作为一个重要的公共框架,必须通过省、市和地方各级人民代表大会的立法程序逐步落实和相互衔接。最后,社会问题无论何时何地都必须得到有效解决。
这些普遍性的思考促使我重新观察过去数十年间美国出现的这一规划形式,它强调的是社区参与,城市专家与社区居民之间的实时交往,社会授权以及能力建设——所有都旨在实现地方邻里生活的合作生产(co-production),以及创建社区和政府之间的合作关系。人工智能领域的研究显示,问题的解决必然和问题本身一样复杂。试图用简单方法解决复杂的社会问题通常难以奏效。与美国一样,中国的城市需要找到他们自己的“成千个小授权”。
如果我们能明确界定出中国社会规划者的可能任务,也许就能使这类泛泛的思考变得更加清晰。下面我试图例举一些可能的任务。不必说,你可能举出一系列完全不同的社会问题,但无论用何种标准,这些问题都普遍存在。
中国社会规划者面临的一些问题
在中国,社会规划者可能遇到的最令人烦恼的问题之一,就是新开发项目带来的人口迁移和安置问题,例如修建高速公路、大型购物中心、豪华住房、考古遗址、发电站、机场或者仅仅只是拆除已经融入城市网络的城中村。对于家庭而言,再安置通常是一个让人紧张的过程,意味着要离开老邻居,被迁移到城市外围地带,或是在新环境中彻底改变日常的生活习惯,从而给生活带来不安全感和威胁感。这同时也是一个复杂的过程,牵涉到法律权利、财产损失补偿、安置住房供给、与新邻居建立社会纽带以及援助风险家庭(如虚弱的老人、资源短缺家庭、退伍军人、失业工人)等。现在,还没有任何机构能够全面处理这类问题,或是与地方社区合作确保及时、有秩序的安置过程,以减少各种可能的冲突和痛苦。一旦成立这类机构,社会规划者将得以聘用,因为他们拥有必须的知识、职业技能以及专注于这类工作的个人倾向。
实现移民及其家庭与城市社区的社会融合,是今天众多快速扩张中的城市所共同面临的另一个严峻问题【在中国的城市中存在各种移民,不仅包括来自农村的,还有来自城市的,有的来自同一省份的农村地区,有的来自其他省份(他们往往讲着不同的方言并受到怀疑),有汉族移民到西部省份(如新疆或西藏)而体现出显著的种族差异,也有这些省份的其他种族移民迁往汉族聚居的中原地带。所有这些移民在社会整合过程中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问题】。尽管从官方角度看,移民被视为临时性工人,但他们中的许多人从此留在了城市,带来他们的家人,并逐渐与城市户籍居民融为一体,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无法享受到所居住和工作城市的法律权利。不过,农村和城市户口的差别正在迅速消融,并且很快就不再作为社会差异的重要标准。尽管移民已经在物质上存在于城市,但他们要全面融入城市生活却仍然在社会认同方面遇到各种阻碍。而且,他们必须以某种尚不确定的方式在城市原有居民中为自己创造一片生存空间。和地方市民一样,他们也需要使用交通工具、学校、医院和适宜的住房。他们不应该被归入受轻视的下层阶级,时刻受到治安监查,而应像对待能干的市民同伴一样欢迎他们,因为他们在这里是帮助中国建设新的城市。因此,实现移民工人及其家庭的社会融合,成为社会规划者的一项特殊使命,需要规划者与街道办事处、居民委员会以及社区居民共同合作。
第三个挑战是为经济和空间规划提供专业的社会分析支持和补充性政策。下列是一些可能的分析类型,但不一定全面:
关于城市社会结构和动力机制的规划相关研究,其中包括城市贫困和住房问题
我意识到,中国当前的规划院校正对城市展开广泛的研究,但研究更多集中于土地利用问题和城市空间结构。而接受城市设计教育的职业规划师,则仅仅限于对城市社会结构和动力机制的肤浅了解。要想真正解决问题,他们就需要经过专门训练的社会规划者或是掌握适当理论和分析方法的专家提供的支持。
区域研究报告(state-of-region reports)作为政策基础
所谓的区域研究报告是一种定期评价,它利用社会指标敏锐测量各种变化,为目标城市地区及其行政辖区(最小到区一级)描绘整体状况。它从本质而言是一种地区监测形式,并能通过特定研究项目每年为政策制定者和规划师提供所需的补充内容。这类评价在理想情况下应以年度形式执行,为地方人大和市长提供全面信息,包括公共政策和当地其他事件的效果、重大成果、持续性问题和未来需求等方面。
关于城市重大项目的社会影响评价
城市更新等大规模项目的设计和执行,通常都超出了城市正式的规划框架,尽管它们往往比综合性规划对于物质空间结构产生更大的影响。因此,不仅需要研究大型项目的预期环境影响,近年来这也已经成为一个规范性要求,而且还应研究其对于城市结构和动力机制可能产生的社会影响。专家应该尽可能早地开展这类影响研究,使其研究成果能够被纳入项目的实际设计和执行过程中。
探索更进一步的社区咨询和更积极的市民参与规划的实现途径
与社区和地方利益相关群体之间的广泛交流,在中国还未能成为日常的实践活动。但不论如何,要实现“以人为中心”的发展模式,咨询和参与就必须发挥更重要的作用。吸纳地方居民参与项目需要多种不同的技巧,成功的咨询活动也需要社会规划者的特殊技能,以及大量的使参与更为有效的实践经验。
就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讨论社会规划的机构设置及其在行政体系中的定位问题。我没有时间来全面讨论这个问题,也许这也不是一个足够重要的命题,因为现在中国几乎不存在社会规划者。不过,如果他们被设置到一个独立的行政层级体系中,与现有的经济、环境、物质规划和设计等体系平行设置,将使得规划协调工作充满障碍,而令人遗憾。因此,至少就现在而言,社会规划者的最佳位置也许是设在各大城市现有规划部门的研究机构中,作为一个半独立的规划机构。尽管这不是一个理想的解决方案,但至少是一个短期内可操作的方案。最终,经过多年的经验积累之后,可以再进行更好的安排。
社会规划者的教育问题
社会规划者必须接受教育,理想状态是能够达到与城市规划师一样的水平。考虑到中国当前对于社会规划的需要如此之大,最好能在大学本科阶段就开始社会学领域的专业教育。学生需要认识城市(中国城市!),不仅将其视为人造物品(正如城市规划和设计课程中所描述的),同时也是一种社会现象,包括社会变革的社会生态学和动力机制。此外,他们需要掌握大量的基本技能,包括描述统计学、调查研究方法、入户访问和撰写访谈报告、视觉分析方法、焦点小组讨论会、口头报告、使用GIS绘制社会地图,等等。他们还需要对于社会规划相关的基础法律常识有所了解,包括中国宪法赋予的基本市民权利。同时,他们应该利用暑假在地方社区开展实习,并就体验经历提交报告。
对于那些希望继续攻读规划硕士学位的学生,他们应该继续开展更为专业和复杂的工作【对于那些来自其他学科的学生,将需要额外安排一年的时间,让他们补修社会规划专业课程】 。社会规划专业教育可以包括住房政策、关于移民工人及其家庭的社会融合、社会影响评价、社区参与、冲突解决、人口动力学分析和社会指标等内容。其中的一些专业应用技术最好在围绕“现实生活”问题展开的研讨会中进行教授。
除了上述这些较为专业化的主题外,所有研究生还应掌握在大城市地区开展政策规划的制度背景知识,以及至少参与一次研究生讨论会,围绕规划相关的哲学问题展开讨论,例如社会和个人价值观、社区的多重意义和个体责任等,这些问题并没有权威的答案,但仍然需要深入探讨。最后,学生(或以学生团体形式)需要提交关于所参与项目的书面论文或硕士研究报告,作为学位学习的结束。
上述仅仅只是关于社会规划课程计划的一些建议。社会规划研究必须反映中国的现实情况。你们能从北美实践中获得的知识是有限的。学习必须建立在中国城市实际现状和各种可能性的基础上。
作者:约翰?弗里德曼,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荣誉教授
译者:刘佳燕,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博士
本文刊于《》2008年第1期,pp93-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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