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不熟(自由撰稿人)
今天,我们不聊城市,聊一个乡村。这个村子的名字叫周公山村,是浙江衢州城郊的一个小山村,一个真正在山林里的村。
周公山村所在的山叫做九华山,整个村子都坐落在一个山谷里,几乎四面环山,只有顺着山泉水的方向有一条通往外部世界的小路。村里虽不能说悬崖峭壁,但也算层峦叠嶂、地势险峻,有世外桃源之形胜。
村民要出一趟山门,颇为不易。从村子走到乡里的市集,需要跨越无数的山谷、坡路、竹林与泉水,全程至少需要三个小时。这几年交通条件才慢慢改善,浙江省政府推出了“美丽乡村”计划,村村开始通公路,但也只修到了半山腰,从村子里走到最近的公路,也需要在山林里穿梭半个多小时。
用今天人们的眼光来看,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愿意住到这样一个地方。
但当你耐着性子走进山谷、进入村庄的时候,又有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错落有致的山水格局,修缮考究的石屋,敦实古朴的石子路,无不暴露出这里曾经是一个富庶之地,曾经有过生猛鲜活的生活画卷。
村里的老支书告诉我们,他们家族已经在这个山谷居住了600年,祖上最先来到此处的是明代初期的一位地方大员,当时在福建为官,后来因为贬官,便举家逃到此山中,从此躲进深山成一统,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
这位黄姓官员当初来到这里,一定是精挑细选的结果,因为这实在是一块难得的好地方,物产丰饶、山风凉爽、泉水清澈,足够黄家世世代代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不需要与外部世界发生任何来往。
这种自给自足的痕迹,至今仍然能在村里找到很多,整个村子,除了电和盐需要从外部世界供应,其他生活物资与服务几乎全部在村子里供应,饭菜自己种,直饮山泉水,生病了就吃山里的草药。很多村民三两个月才下一次山,至今仍保持着“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生活习惯,一到晚上六点左右,准时上床睡觉,部分老人家甚至“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村子最鼎盛的时候,一度还有赤脚医生、私塾先生、理发匠等专业匠人,甚至常常还有戏台班子演出,从耕作到娱乐,从肉体到精神,全部包揽,几乎无漏。
这种封闭性为周公山村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城墙,战争年代可以免于战火的袭击,特殊年代可以免于饥荒的侵扰,这种安定与富足,曾经吸引了远近不少姑娘的来嫁,甚至因为归属于富村而不在知青下乡的范畴。改革开放前夕,周公山村的人气到达一个顶峰,村民总量接近200人。
今天的人们一定会感叹,一个小小的村落,居然能发展出这样一套既封闭又精巧的自循环生活系统。在农耕时代,它可以一直保持着怡然自得的审美价值,无论魏晋,还是唐宋,无论战争,还是政治运动,都不会有分毫动摇,直到它遇上城市文明的铁蹄。
与农耕文明的自给自足完全相反,城市文明是开放的,是要建立连接与相互依存的。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城市文明的铁蹄攻城拔寨,席卷中国,深山老林中的周公山村也不例外,它不得不与外部世界发生关系。
城里人办工厂,村里的年轻人开始走出山门打工;城里人开始大学扩招,村里的孩子开始走出山门上大学;城里人周末来旅游,村里的居民陆续搬到山脚,开起农家乐;城里人要消费竹子,村里人就砍伐毛竹卖到外面去……
城市文明的铁蹄一旦踹开乡村之门,乡村再也不能独善其身,只能与外部世界休戚与共。很快,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山村,也被纳入全球经济一体化的蜘蛛网系,它的兴衰与沉浮,会与千里之外甚至万里之外的国际市场发生因果联系。
毛竹是周公山村的一大特产,卖竹子曾是村民一项重要的经济来源,不少村民曾经靠着竹子致了富,但最近两年,这个生意很难做了,原因不是衢州人或者浙江人不买竹子了,而是日本人不买了。毛竹从最贵的40元一百斤,跌至现在的20元,一根近20米长的大竹,只能卖到大约15元,竹子越来越不值钱,村民的收入很受影响。
日本经济的态势,居然影响到中国一个小山村的收入,这就是全球化时代的强悍与脆弱。在一个开放的世界里,乡村哪里是城市的对手?
村民们陆续搬离山谷,住到山脚有公路的地方,他们无法回到过去,必须与外部世界更便捷地联系起来才有出路。山谷里的村民越来越少,愿意留下来的几乎只有老人,共计7户11人,最大的86岁,最年轻的也有40多岁。从最顶峰的200人到11人,这个有着600多年居住历史、有过富庶之名的山村到了最衰败的时候。
临近的七里乡却是另外一副面貌,他们找到一条比卖竹子更好的出路——农家乐,靠着原生态的山水资源与政府的大力推广,他们成功地吸引到城里人的度假游,每到夏季还会赚到上海人与杭州人的钱。
这让村民们看到了一点信心,开放是双向的,村里人会进城,城里人也会进村。50多年前,城里人饿过肚子,曾经跑回村里找吃食;今天,城里人则遭遇着拥堵、噪音与雾霾,他们需要时不时跑到山里找清净。对城里人来说,上一次是肉体的回归,这一次则是心灵的回归,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比对。
城市文明高歌猛进,但是城市并不完美,城里人需要一个可以回归的地方,这背后的动力,你可以把它叫做乡愁。
世外桃源的梦想已然破碎,但返璞归真的动力依然充沛。
这也是中国乡建运动的信心所在。
文中图片均来自《周公山现状梳理与发展策划研究》项目组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