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地铁车厢|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编者按:
2016年学堂承办了两起政府委托的培训。一起为期三天,任务是“思想统一”。第二起为期九个月,目标是“寻求共识”。这使我经常琢磨着,“思想统一”与“共识”有何不同?2017年元旦,学堂所在地上海国际汽车城安亭新镇迎来德国之声交响乐团,熟悉的命运交响曲响起,人们屏气凝神;但在不那么熟悉的第二乐章,听众的坐立不安已经导致演奏者无法专注,以眼神搜寻不安来源。这又使我琢磨着,为什么一个这么强调思想统一的社会,人己关系这么差?这个看似与龙元教授之《公共空间的理论思考》一文无关的问题,却有着本质上的联系,也是迈向“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本体问题。获龙教授授权,特刊本文。(刘昭吟)
公共空间的理论思考
摘要:本文从空间的社会维度对公共空间加以理论思考,探讨公共性和社会生活这些公共空间背后的本质存在和社会功能,论及在公共性概念由“官”向“民”转换的大趋势下公共空间的系统化和市民参与的公共空间设计新思路。
关键词:公共空间 公共性 差异 参与 社会生活
1980年代后期起,城市公共空间的复归迅速成为一个国际化的热点话题。公园、广场的建设、滨水地带的开发或再开发被视为后现代时期城市更新的主要特征,重视公共空间建设的新城市主义价值更是得到广泛地认同和普及。与此同时,中国快速城市化的推进与城市经济活力的增强,同样激发了自东部沿海到中西部欠发达地区城市公共空间建设热潮的兴起。可以断言,公共空间是21世纪全球性城市更新对策和城市空间发展的战略重点。
在汉语中,公共空间是一个外来词,源于英语“Public Space”。但是,在东方文明的集体主义传统和长期计划经济的社会背景下,公共空间的概念所指却脱离了西方文明的个人主义语境中Public Space的原有含义,成为当今社会中一个可以随意使用的模糊概念,其内涵和外延并未得到清晰界定,也难以认真反思:何谓公共空间?公共空间本质何在?
1、公共性:走向市民的公共性
一般而言,不特定多数人之间的开放领域被视为是公共空间。公共空间的目的在于保护和扩大社会公共领域,体现公共性,同时也保护私密性。无疑,“公共空间”的概念重心不在后面的“空间”,而在前面的“公共”上,所以,认识、反思公共空间都有赖于对社会公共性(the publicity)的准确理解。
Public一词最初意指古希腊城邦中的自治市民在城市广场中为了全体的利益而自由而积极地参与城市公共事物的讨论和民主决策这一社会历史事实。从当代英文词典中一般都可以查到Public的三种主要含义:①国家的、官方的(official),指政府专营的公共服务,如公共安全、公共投资等;②社会的、民间的、共同的(common),指不属于任何个人但同时又与所有人相关联的东西,如公共道德、公共利益;③公开的、开放的(open),指市民全体都可以自由接近的领域(可见的与不可见的),如公园、公共厕所等。
以上三种含义恰好对应了三个层次上的公共性:国家的、社会的和市民的。三者中,由于国家诞生的本源就是为了保护社会和市民的利益,所以国家行政活动的公共性在理论上与后两者并无矛盾。然而现实中三者却表现出长期的相互对抗的关系,主要原因在于行政权力的不断膨胀导致国家变成了目的,于是,国家不仅与市民社会相分离,还构成了对它们的压迫、侵害和占领,三者的有机关系被扭曲。特别是在我国传统社会文化里,对“大公无私”的道德推崇实际上掩盖了官权大于民权、国家和政府垄断公共性的现实。
德国思想家哈贝马斯(Jurgen Habermas)强调公共性的市民属性,将公共空间和公共领域界定为存在于国家制度和私人利益之间并由市民通过平等交往而形成舆论的领域。他深刻地认识到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国家权力与资本力量的媾合迫使公共性异化成为被操作的对象,导致公共领域所在的生活世界被殖民化,市民社会被控制和压迫[1]。为此,他提出重建公共领域这一当今社会所面临的重大课题。
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直接继承了阿伦特(Hannah Arendt)的公共空间的概念。基于长期对政治理论的批判研究和多元主义的立场,阿伦特认为,政治不是不是在人们之中而是在人们之间产生的,不同的人的自由和人的自发性是人之间这个空间,即公共空间产生的前提。一个人不会有这样的空间,同样的人也不会有这样的空间,只有不同的人才会产生公共空间及对公共空间的需要,而公共空间的存在又反过来保证了他们的多元与不同。“每个人都是站在一个不同的位置上来看和听的。这就是公共生活的意义”,“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容纳所有人的公共领域” [2]。公共性绝非人类的某种共同性和封闭性所滋生的集权主义产物,如那些仅为政治集会服务的大广场。所谓“大同”不过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所以,公共性不同于共同性(common),公共性的本质就是建立在尊重个体价值基础之上的复杂与多元、动态与冲突,公共性的属性就是差异性和多元性,公共性的丧失与文化差异的抹杀乃是同一件事情。突出公共领域的差异性既是阿伦特对人类思想的重大贡献,也是今天正确理解城市公共空间的钥匙。
基于这些的理解来看中国的现实,我们发现经历了三十余年改革开放的中国,当今也同样面临着公共性思想的转型:从“官”的公共性走向“民”的公共性,从抽象的、国家的“大”公共性走向具体的、特定部分市民的“小”公共性,从单一、统合的公共性走向多元、竞争的公共性。
2、公共空间的本质:差异与交换
作为社会公共性的展现场所,公共空间是一个动态的、多义的概念,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群都有不同的理解和表现形式。但是,仍然可以发现一个显著的共同点,即公共空间是自我与陌生的“他者”相遇的场所。每一位空间的利用者都是差异的市民个体,差异则招致矛盾,引发冲突与交换(思想、观念、行为方式等)并产生新的实践形式和意义。换句话说,公共空间的核心是建立在差异和交换之上公共生活。
城市中存在着两种公共空间:物理的公共空间与社会的公共空间。在专业教科书中,公共空间“指那些供城市居民日常生活和社会生活公共使用的室外空间,它包括街道、广场、居住区户外场地、公园、体育场地等。城市公共空间的广义概念可以扩大到城市公共设施用地的空间,例如城市中心区、商业区、城市绿地等” [3]。显然,这一解释是将公共空间限定在物理的公共空间层面上,与城市“开敞空间”、“外部空间”基本同义,并没有涉及社会的公共空间。而正是在这一点上,哈贝马斯的思想则为全面认识公共空间的社会意义提供了新的启示。他认为公共空间存在于国家和私人之间,意指社会生活中能够形成舆论的一个领域[4]。无论公共空间作为古希腊城邦中市民在广场中展开公开的政治讨论、民主地参与公共事物决策的场所,还是近现代资本主义时期由各种新闻媒体、咖啡馆、酒吧乃至互连网等所形成的探讨学术、评议时政的舆论空间,社会历史的发展证明,物理的公共空间和社会的公共空间是不可分离的,前者是后者的载体,后者支撑并决定前者。因此,理解公共空间的概念必须同时涵盖物理和社会两个层面,它们是一个相互关连的整体。
但是,在城市发展的现实中,公共空间的社会意义却经常被忽视。以当下中国的城市为例,城市经济实力的增长促使城市广场、大道、公园等公共空间成为“形象工程”的重点目标。于是,一些尺度巨大、图案复杂、装饰豪华的公共空间纷纷登场,华丽的外表难掩人影稀疏的现实,缺失的是城市的公共生活、权利乃至市民精神,公共空间被美学化和景观化(图1)。这样的空间从严格意义上看已经不再是表达公共性的公共空间,它沦落为集体/集权意志所塑造的共同性空间,充其量是一种伪公共空间。正如学者在比较欧洲那些形式简朴但市民利用并主导的城市广场后所提出的批评:“我们兴建的许多广场, 则以先入为主的功能和用途划定束缚了市民公共活动的丰富性和多样性, 使市民处于履行规划设计意图的被动客体地位” [5]。
图1:中国某城市广场|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年轻人的拥抱、中年人的交谈、老人的沉思与休憩,伊斯兰教徒的祈祷,…,也许发生在西班牙马德里地铁车厢中的这一幕(图2)最生动地描述出公共空间的本质特征——不同社会群体的价值观、利益在此碰撞,出现差异、冲突和交换。在体现社会多元与包容的同时展示城市特殊的市民生活方式和社会关系,市民个体可以在此探求独自的空间意义,寻求自由和快乐、惊奇和发现。
图2:西班牙地铁车厢|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3、公共空间的功能:社会融合与自发性的扩展
公共空间有两种:物理公共空间和社会公共空间。
物理公共空间中经常发生着交通、表演、展览、交易、休闲、运动、游戏、人际交往等多样活动,透明开放,自发无序,兼容并包。公共空间就是为这种无法预测的、非正式的、即兴的、自发的社会交往活动提供场所。而一旦丰富多样的功能被减化为一个固定的现象、一套特殊的社会活动与经验和一套控制原则,复杂的人类行为就被生硬地分解成相互割裂的断片,空间的活力和城市的活力丧失。
社会公共空间是国家与个人之间的缓冲,是社会与集体意志形成以及个人人格塑造的场所,也是社会民主的温床。与此同时,公共空间还充分体现出城市的文化特质和精神灵魂,体现社会公正与社会融合。
公共空间不存在事先预定的、固有的、内化的意义,使用者不是被动地接受某种既定的(设计的)意义,而是主动地去重写新的意义。正如拉波波(Amos Rapoport)所指出的那样,“重要的是使用者的意义而不是建筑师或评论家的意义。这是每天环境的意义,而非历史上或现代的著名建筑的意义。…很多环境的意义是通过使其个人化而产生,即通过占有它,完成它,改变它而产生环境的意义” [6]。
4、公共空间的设计:系统化与市民参与
由政府行政部门或专家依靠“理性+权力”自上而下地制定公共空间计划的努力经常是失败的,摆脱困境之路在于尊重自下而上的需求,提倡市民参与并重视公共空间在日常生活中由市民完成的意义。因此,公共空间的设计与其说是对市民行为的设计,不如说是设计一种市民自己可以依据自己的需求而发现或发明新的使用模式的环境,设计一个可以不断被其使用者填充意义的未完成的公共空间。
公共性是公共空间的灵魂。在从国家的公共性向市民的公共性转换的历史时期,公共空间的规划设计思想也面临着转变。在当前我国城市公共空间的设计中尤其应注意几个问题:
① 公共空间的系统化。城市的异质性本质决定了市民的生活需要的多样性以及由此而来的公共空间功能、规模和类型的多元化。城市固然需要那些代表形象的和政治、权力含义的广场、大道、公园等“大”公共空间,但普通市民在生活中经常使用的却是那些散见于街头巷尾的邻里绿地、过渡空间、剩余的空间、缝隙空间、空地等“小”公共空间。其实,这些无名的小空间是构成城市公共空间系统的重要毛细血管,只有“大”、“小”的有机结合才能构筑完善的公共空间系统。
② 公共空间的生活化。“大”公共空间普遍存在着活动稀疏、过于管理、过与安全的弊端,亟待充实多种功能和日常生活的内容,使其从权力化、政治化的空间走向生活化、人性化的场所,从空间的共同性走向空间的公共性。相比而言,而那些“小”公共空间则由于对其周边的市民和社区有着更大的依赖性,天然地紧密融入市民的日常生活之中,需要我们在城市更新的过程中小心翼翼地进行维护和扩展。
③ 公共空间的市民参加。只有将公共空间设计的全过程向全体市民开放,建立起持续的、市民主导的参加机制,才能保证市民自发性、自律性并且有责任地对空间加以积极运用,真正提高公共空间的活动密度和类型,实现空间的意义,体现城市生活的丰富内容和独特的城市文化。■
参考文献:
[1] 【德】哈贝马斯(曹卫东等译).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 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35
[2] 【德】汉娜·阿伦特(刘锋译). 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 // 汪晖,陈燕谷主编,文化与公共性. 北京:三联书店,2005: 88
[3] 李德华主编. 城市规划原理.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149
[4] 同[1]
[5] 陈锋. 城市广场·公共空间·市民社会. 北京:城市规划,2003,9
[6] 【美】阿摩斯·拉普卜特(黄兰谷等译). 建成环境的意义——非言语表达方法.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3: 5
图片来源:
图1:http://www.hi.baidu.com/海底的疯子/album/item/706608167
图2:Maarten Hajer & Arnold Reijndorp. In Search Of Public Domain.NAi Publishers, 2001: 78
注:原文发表于《建筑学报》,2009年S1期,页8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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