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炜梁,由父亲取名的“樑”字,在推行简化字时,硬去掉了“木”偏旁。但还剩一个完整的“木”,似无论如何今生都要与植物学打交道——这位今届80岁的植物学家,自1982年~2012年利用教学和工作之便,走过26个省、直辖市、自治区的100多个地方,汇集成《植物的智慧》、《中国植物精细解剖1100属》两本植物学著作。
历次采访中,除了植物学研究的谨慎、认真外,其易动情的感性亦令人印象深刻。但在植物学的领域里,他保持着一贯的授业风采:表达清晰,善于聆听和回应。他一口气向我这个门外汉讲述了4个小时“植物的智慧”,就像他离析植物时那样,耐心十足,有条不紊,若触及到不知之处,便坦然告曰:“我还没研究出来”。
“我希望把植物的“小”的部分显示出来。我说的‘小’,不是显微摄影的那种‘放大’,而是把5~15毫米见方的东西放大。1980年代以前国内没有这种技术。像胎座、胚珠,课堂上没办法呈现,只能抽象地讲,很苦恼。”
马炜梁做精细解剖的发心异常简单。1980年前的植物分类学课堂上,他没有办法把花、子房、雌蕊、雄蕊、花瓣等细节再进一步放大、特写。
所有精细解剖的拍摄,基本都是结合工作,挤时间找机会拍成的,没有立项或经费支持:逢节假日休息时,他外出拍摄;有机会去外地开会、带队实习以及为《中国植物志》查阅全国谷精草科标本等机会,不断扩充精细解剖的拍摄数量。30年的拍摄、解剖,将植物生长周期完全纵横交错起来,现已达到1100个属。
在马老师所做的精细解剖的拍摄中,无论陆地棉单体雄蕊及其花朵解剖、虎耳草、驼蹄瓣(按顺时针方向)都展示的科学精微之美。
拍摄之所以漫长,更重要的原因是植物生息循环的时间并不完全是人类的作息时间—花朵的授粉时间极为短暂,花与果也不会在同一时间出现;如果植物恰好又在森林,则就要觑机返回、寻找,拍摄。
这也是一个抓取巨量细节的过程。花朵开阖不关情,不由人,只有植物学者会为之跌宕自喜。类似昙花等淡色花,都盛开于夜间。终夜以候的马炜梁备好相机,从花朵微张到开放后雌雄蕊的状态,再到一点点萎闭的全程都拍摄下来。某年的5月间,在野外拍到晚红瓦松的花朵,好奇它何时结果,于是携其归家,种于小盆,犹如待产般等到9月份拍下果实种子。
但理想的植物拍摄背景竟费了一番周章。
“先是放在丽雅绒(女同志的围巾材料)上拍,但它质地太柔软,拍出来的纤维一经放大显地非常粗糙。改用滑雪衫,结果拍出来像麻袋布一样的交错纹路。再用黑丝绒,是最高等级的黑。我拍照时,用牙刷,梳理好毛,把雄蕊放上去,要拍摄了,雄蕊就掉到两根丝绒中间了,跑出了焦距范围。后来我就到上海丝绸商店。‘这里有最细密的丝绒嘛’‘有啊,工业丝绒,你要多少’‘我买10公分’,营业员就很奇怪。(他像个老顽童似地哈哈大笑起来。)”
最后在香港摄影杂志上报了一个函授学习班,对方寄资料过来,靡费的几百元中有一招最为实用:将夹有解剖对象的玻璃片平稳固定,斜向打光,底下放置纯黑背景板,终于一劳永逸。
他出行拍摄的器具简单之极。上:其自创的可以随意拗折的任意夹,拍摄时方便固定花枝等。下:镊子、解剖刀、玻片,包括一架轻巧的筒式解剖镜,都是他外出或家中进行精细解刨时所常用的工具。
那天,我们有幸进入这个植物学家的某居室,一窥“一个人的植物天堂”,如置身凝固的植物博物馆。一大、一小,两个文件柜,约26只抽屉。屉面上标示物种的学名首字母,按照A-Z系统排序,每只抽屉内归置着每个物种的全套照片,以小标签区隔并便于检索;每个物种至少7张照片,从外部形态的树、叶、花朵到果实等内部结构的精细解剖——照片多以塑胶封膜,照片背面有一些检索号码,可对应到地点、时间、气候等。
这个植物天堂,共耗用475卷柯达胶卷。
“富士胶卷拍人物是鲜艳的,但拍植物,色彩上会有点偏离。照片冲洗出来不自然么,还要重印。冲洗店家不知道你在什么条件下拍摄的照片,我就给他写好‘红绿蓝三原色数据’,但还是有一些照片冲洗了4、5次才符合自然的状态。”
马炜梁家中的一个人的植物学天堂。A-Z系统排序,每只抽屉内归置着每个物种的全套照片,以小标签区隔并便于检索。
对“没什么特色”的“上海植物”,马老仍有不餍足,怀抱期许。
“植物种类相对单一的上海并非无事可做。相反,这个国际化的大城市,上海的植物应该要有特色。何谓特色?保护整个国家特有的植物,建立有特色的植物园,管理科学,不是只种活了就算。创造条件让植物爱好者、外宾等一睹风采。”
他难忘1990年在美国看到的一棵树“上面开满了花,一串串垂下来”的水杉。“这不是中国的水杉树嘛,国内怎么没见过这种样貌呢”,他有些耿耿然。
一棵水杉已足以反映国内植物学致知水平的受限,也反映从园艺水平到标本管理的迟滞。
现任上海辰山植物园研究中心主任马金双,2003年在布鲁克林植物园担任研究员期间撰文《水杉未解之谜初探》细述水杉的发现、命名和由国外引种的异常复杂的过程。文中另有一段言及辗转寻找1943年7月21日王战采集的第一份水杉(118号)标本,这份中国植物界具有历史遗产价值的同号标本正不为人知地躺在江苏省林业科学研究院“图书室楼下一间废弃的‘杂物仓库’兼‘标本室’”内,且此标本室“国内外均未注册且长期无人管理”、“黑暗并且潮湿,基本上没有灯光或者阳光。”
但是在64年前,即1940年代“植物界的活化石”水杉的发现曾震动国内外。“美方出资100美金采集1000克种子,中方(胡先骕、郑万钧)采集后并寄给美方,美方收到后再分发。这就是水杉种子引入美国的主线索。”。
这也是60年后马炜梁在美国见到了那棵巨大水杉的起点。
“一颗水杉开不开花,需要考虑环境、年降雨量、湿度、温度、土壤,考虑它的最大树径、最大树坑面积和深度,包括树冠不要被其他树种覆盖等种植和管理细节,这样,阳光雨露才充分啊。哪一天中国的园林工作者也能提高到这水平,巨大的水杉树也能出现在我们面前。”
上:谈及生长在4200米流石滩上的细幼的紫萼藓时,马老迎光举起幻灯片,在他心中植物们皆美而智慧。下:当年专门用胶片制作成幻灯片的,那道记号笔可以让卡片按序快速归位。
长年的精细解剖更让他窥见植物进化中的“花花肠子”,
马老曾以5粒野燕麦向我演示“植物的智慧”。他用镊子取来野燕麦,置于玻璃板上,落上几滴清水。“你一会儿可以看看它翻了几次身”。喊我看野燕麦如何以不太一致的节奏和幅度翻滚,源于物种本能的驱策,他们诠释着“野燕麦为何落地不死”:寻找缝隙,伺机萌发。
“每粒野燕麦种子所生弯曲的芒,芒的基部是芒柱,芒柱有感湿性的运动,随日光、雨露,在忽干忽湿的条件下,向左向右分别翻动,这就带动整个种子在土壤中不断寻找,直到找到缝隙并掉落下去为止。芒柱的这种能力的极端代表是内蒙草原上的大针茅,它可以旋转15圈之多。”
植物分类是格物,精细解剖是致知,运气则是一个未知的变量。比如那株麻黄的采集过程匪夷所思。在此过程中,植物学者们协力推动研究的发展。
“我去新疆,问新疆农业大学基础部主任安争夕,哪里有野生麻黄标本可采,他指了一下窗外的妖魔山说,山后有成片的麻黄。60多岁的人啦,一穿起布鞋就走,到山顶往陡峭下坡走,一株都没有。后来想,一方面是麻黄中的麻黄碱可提取制药,另一方面也可能被毒贩子挖去制造冰毒了。又去了陕西、河北、内蒙古,仍空手而归,直到北京师范大学的周云龙慷慨相赠一株麻黄。第二年开花拍照时,发现花开出来是雄花,但我需要的是雌株。第二年他又陪我去延庆。清早俩人乘头班车出了长城,到延庆各租一辆自行车,边骑边问。看到几位农民在挖药材,一路打听,其中一位说‘我家那儿有’。终于在他家门口的石堆上见到了麻黄。于是又取样又拍照……傍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火车上才坐定下来,火车就开动了,这样我们的书本上才有了麻黄的解剖图。”
种子充满信仰。2016年4月得悉马老师的《中国植物精细解剖1100属》出版已敲定。(注:该出版物除马炜梁老师八成的植物精细解剖外,另有5名中青年植物学人加入作共同署名)
(全文详见第76期《城市中国》)
微信统筹:李娟
编辑:屠菡 张垚
逛街学
一个城市的基因(Genes)、几番更迭的世代(Generation)、包含努力的天赋(Genius)——但众人啊,请都允许我先从万物起源(Genesis)讲起。
标本唐:旨意与意志
植物分类学, 孤独及其所创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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