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晨,深圳市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拓展中心主任,城市梦工厂秘书长。
承蒙帝都人民厚爱,受邀进京参加帝都规划院三十周年学术报告会。没成想,去程碰上今年21号台风“莎莉嘉”,回程碰上22号台风“海马”。等风的旅途百无聊赖,撷录絮语三篇,合称《飓风三记》。
【飓风三记之一】
如何优雅而专业地放弃
飞往帝都途中翻到一本书叫《放弃的艺术》,是哥伦比亚大学和纽约大学的两位心理学家合著的;讲人们从小到大就没受过放弃的教育,既不懂得放弃的价值,也不懂得放弃的方法。巧了,我要在报告会上分享的恰好是深规院在转型三年中的那些放弃。
这两位心理学家给了“放弃”一个特别专业的表述,叫“目标脱离”;而且列出了实现目标脱离的四个步骤:认知脱离、情感脱离、动机脱离和行动脱离。
我们知道在规划行业转型的三年里,深规院在很多领域都做到了率先进入,然而也在几乎同样多的领域率先退出。比如我们率先做起了新媒体,而且做得蛮激进[2],但在微信总用户达到七亿以后就迅速转入守成阶段;比如我们率先做起了城市启蒙,又是带市民参观城市暗面又是规划师下小学[4],但做了几期样板之后就不再亲力亲为了;比如我们率先做起了公共艺术巡展[5],然而深圳、长春、北京、上海、西安一圈转回来就没动静了;比如我们成功主办了第一届城市思想论坛[5],霸占着这么好的名字竟然第二年没有再接再厉继续办下去……
等风停的午后,刚好试着用新学的目标脱离四步骤剖析一下自己:
认知脱离——书中,认知脱离的核心是清晰明确地知道这个目标就是该被放弃的。这个不难,一个规划院应该干传媒吗?应该去导游吗?应该搞教育吗?应该去策展吗?应该像学会一样成为行业学术交流平台吗?当然不应该,规划院就是规划院,规划师就是规划师,规划转型绝不是赶鸭子上架让规划师去把别人的事儿都干了[6]。
情感脱离——道理都懂但是做不到,往往就是没做好情感脱离。旧时代的城市规划太辉煌了,尤其是为权力代言的日子久了,那种全知全能的幻觉老在心头萦绕不散。突然要承认规划师既没有比科学家更懂科学,也没有比艺术家更懂艺术,真的很心塞。心理学家告诉我们,这种时候不要回避,要直面自己情绪,诚恳地扪心自问:离开了权力的庇护,我们到底还剩下什么?一定有的,对不对?
动机脱离——书中,动机脱离的本质是建立合理的新目标,没有建立新目标的放弃都是假放弃。当然,合理的新目标一定是基于自身特质的:比方说没人比我们更懂深圳这座城,没人比我们更懂她的历史沿革、没人比我们更懂她的资源禀赋、没人比我们更懂她的内在规则……没人比我们更合适团结整个城市的力量来建设我们的共同城市。于是我们对这座城市的每一个成员说:为城市,我们可以做更多。
行动脱离——只有奔跑在新目标的路上才是对旧目标的彻底放弃。一旦承认规划师无法独力改变城市,回归本源的城市规划其实可以很简单,无非是发现城市问题、建构解决方案、策动规划实施。于是,“共同城市”之下有了“三众规划”;有了汇聚城市力量的“城市梦工厂”;有了碳基生活、都市沙盒、营城矩阵这样长得完全不像规划的规划。
此时再回溯三年来那些浅尝辄止的不务正业,仿佛又合理了许多:身为城市创新的组织者和策动者,在城市创新无人问津的日子里亲身示范是当仁不让,在城市创新顺利启蒙后抽身而退也是应有之义。
十三亿人,十三万规划师,真的太精贵了,希望同行们都莫要妄自菲薄,莫要自我矮化。匠人营国,也许独行在城市化的最前方才是我们的宿命吧。
【飓风三记之二】
春天来了,马云也来了
等风的时候,总是想到马云。
入冬三年,整个儿城市规划行业都在谈转型,在跨界打劫的呼喝声里杯弓蛇影,抱过好多救命稻草,还主动打劫了几个下游产业,就是没等到打劫的靴子落地。
后来,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马云也来了。先是在云栖大会上,马云很认真地谈了谈未来城市治理;然后是在中央政法委的课堂上,马云很认真地谈了谈未来社会治理。
马云的“城市大脑”基本宣告了规划行业“科技救亡派”的失败,当洪水来时,系紧鞋带只不过逃得比同行快。马云的“新五通一平”基本宣告了规划行业“克己复礼派”的失败,这可是营城理念啊,规划师的老本行,人家提套新营城理念都没觉得需要打个商量。一来一回,人家擅长的科技领域咱们胳膊拧不过大腿;咱们擅长的“匠人营国”人家只看到糟粕。真的很想哭,对不对?
此时此刻,特别感谢马云,代表城市梦工厂感谢马云。在城市创新这件事儿上,我们等了三年,终于等来了一个够份量的共鸣者。
截止10月11号梦厂发布会和10月13号阿里云栖大会的公开信息:一个以深圳为基地,一个以杭州为基地;一个有三十六家成员单位,一个有十三家合作伙伴;一个依托碳交所打造个人碳交易生态圈,一个依托蚂蚁金服推广个人碳账户;一个希望用虚拟现实的沙盒实验破解城市治理困局,一个希望用人工智能的城市大脑来破局;一个准备打造覆盖全市的未来城市公共服务网络,一个准备打造覆盖全市的未来城市交通管理网络……
抛开这些看得见的同步,梦厂与阿里真正的共鸣是思想共识:在需求侧,城市即客户,城市即市场,没了城市这个最大的需求端,未来的一切供给都将无效;在供给侧,政治组织(政府)、经济组织(企业)、社会组织(社群)三方要共同发力[3],单单一方,谁也推不动城市这个复杂巨系统。
水落石出的时候总会觉得恍然大悟:深圳的梦厂、杭州的阿里,若说中国有哪些城市最该孕育城市创新,大概也就是这俩了。
摊开彼此的牌面,发现梦厂的阵容比阿里的阵容多了一家规划院。不止是多,深规院还是梦厂最初的发起者和组织者。为什么?为什么阿里的城市战略里没有城市规划行业的一席之地?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明白阿里是什么。依我个人拙见,在城市创新的棋局里,阿里不是阿里,阿里代表的是资本和科技这两种要素;阿里在杭州发动的城市创新是资本和科技主动介入未来城市运营的标志。同样,深规院也不是深规院,深规院代表的是传统城市治理的种种要素之集大成者;深规院在深圳发起的梦厂以及一系列城市创新实践是传统城市发展要素对新要素的主动迎接。这也是为什么元更新和营城矩阵这种传统城市化的升级迭代在阿里的城市战略里找不到对标。
阿里的淘宝下乡最终完胜了各种规划师下乡、建筑师下乡和艺术家下乡,是因为乡村问题的主要矛盾足够简单明了。面对简单问题,资本和科技都是提高执行力的大杀器。但城市不同,城市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复杂的造物。懂乡村易,懂城市难。要改变城市,在新时代的力量之外,恐怕离不开旧时代这帮规划师的智慧。
希望规划师们也莫要急着去论“新五通一平”的长短,马云跨界而来,有些错漏粗疏何足挂齿?反倒是我们,何时能尽展毕生所学为未来城市立德、立功、立言?
再次感谢马云,为城市,我们可以做更多。
【飓风三记之三】
附议,社会主义城市观
此行最该感谢的是北京规划院施卫良院长,让我有机会与诸位院士大师同台报告,还亲历了住建部黄艳副部长称赞梦厂难能可贵的那一刻。《飓风三记》的前两篇都是我报告中的内容,而这一篇则是返程途中有感而发。
黄部长强调了复杂巨系统中城市规划工作的正本清源;江亿院士展示了巨构能源系统无限可能;王建国院士介绍了数字增强设计在微观尺度下的应用……但最触动我的还是清华大学尹稚教授对社会主义空间生产模式的思考。社会主义+城市,到底应该等于什么?中国的城市化,除了地理上在中国,内涵上到底有什么特质是中国的?
社会主义城市……
资本主义城市……
集体主义城市……
个人主义城市……
科技主义城市……
宗教主义城市……
世界主义城市……
民族主义城市……
唯物主义城市……
唯心主义城市……
现实主义城市……
理想主义城市……
这些词大多是我生造出来的,但是相信哪怕只是默念一遍这些词,心底也会有隐生波澜——原来我们的城市观背后真的是有主义的。
我并不太支持尹教授给今天的大多数中国城市都贴上资本主义城市的标签,但我特别支持他所呼吁的关于社会主义城市的思考。在整个人类走向富足的今天,我们所立足的是世界城市化历史的分水岭,是城市价值重构的前夜。如果在这个过程中真的出现了中国城市的崛起或者中国规划的崛起,那一定是因为我们找到了一条社会主义城市化的道路。
请容我饱含私心地说一句:我觉得我们2014年提出的“共同城市”就是社会主义城市观的一部分——回答了社会主义城市为谁而存在的问题。
请容我饱含私心地再说一句:我觉得我们2015年提出的“三众规划”也是社会主义城市观的一部分——回答了社会主义城市如何构建的问题。
将以上两段翻译为中央城市工作会议以来大家都熟悉的话语就是:“人民城市为人民”&“人民城市人民建”。
嗯,对,习大大说的……
如果“共同城市”确实契合了“人民城市”的真谛,那么多元主体的城市协商必然是建设社会主义城市最重要的支点。没有社会主义的城市协商就不会有人民城市的众志、众智、众治和共建、共生、共荣。
从这个角度看,集聚了深规院、深业、深能、深创投等深圳本地国企和腾讯、华为、浪尖、光启等深圳本地民企再加上磨房、潜爱、壹基金、妇促会等深圳本地社会组织的城市梦工厂,就是多元城市主体的联接中枢。
随着梦厂成员间信任链的强化,也许有那么一天,梦厂会被称为社会主义城市协商平台;也许有那么一天,规划师的新工作是在这个平台上主持城市协商。
那时,我们都是社会主义规划师。
相关阅读:
[1] 城市梦工厂年度城市创新发布会
[2] 梦厂 | 极端理想主义与极端保守主义
[3] 城市梦工厂:社会三角与城市的力量
[4] 要不要给孩子们讲讲城市规划
[5] 规划院不务正业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6] 什么是规划师的初心与正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