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久没有在街路乘风凉了。
“安康苑”征收,安庆路两侧街坊的居民出来是为了散散烦闷心火。
搁置10年的地块重启征收,安康苑居民与这块土地的分离“时间”被强行拨回2005年。2015年,安康苑征收启动后,居民才在一份申请政府信息公开的文件中看到,该地块于2005年3月已被毛地出让给上海超盛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2015年2月,广东珠江投资股份有限公司与闸北区建设和交通委员会签订《闸北区安康苑旧区改造项目委托征收协议书》。

2005年安康苑地块的出让合同
因毛地出让导致拆迁中发生众多问题,国土资源部2012年在《闲置土地处置办法》中已明确禁止“毛地”出让,只有“净地”方可出让。第二十一条规定,市、县国土资源主管部门供应的土地应当“土地权利清晰,安置补偿落实到位,没有法律经济纠纷,地块位置、使用性质、容积率等规划条件明确,具备动工开发必需的基本条件。”

1929年的公共租界北区图,可以看到今天的安康苑征收地块处于原公共租界的边界区域。图片来源/virual Shanghai

同发里李姓住户提供的1920年代父亲与祖母的合照。拍摄地当年还称作“安而近路”(Elgin Road),即今天的安庆路,原本为弹硌路。
2015年6月20日,邻居们在弄堂某位老先生的吊唁现场,手机不断响起。一个叫“小广东”的来电话,催促大家前去征收中心参加正式签约启动仪式。第二天,那些手机装着“e-征收”APP的住户看到了前一天的征收数字。
7月19日,签约率过了90%,旧改征收生效。
8月16日,第一批居民搬迁时,《新民晚报》大力报道了这个大组团的动迁基地;涉及多达6个地块,占地13余万平方米,涉及居民6599证7194户、单位356证,并抑制不住地将告别“拎马桶”作为赞颂新生活的起点。

2015年8月,《新民晚报》对于首批搬迁居民的报道

居民手机上的“e征收”app,实时更新有关征收的各种数据和信息
7194户中,少数者还是投下了反对票。
“我写不同意。我就写不同意。我觉得阿拉居住的条件不属于动迁范围,主要动迁还是要解决这只马桶问题。阿拉屋里样样都有,改善啥啦。”一位康乐里的老住户说。
上海社科院研究员包亚明“明知大势所趋”却替住在春桂里的老母亲在第一轮征询中投下反对票。“但动迁组仍然委托居委会正告年逾8旬的老母,不要辜负政府的关怀。”(《城市更新与城市记忆》,《文汇报》2015年5月29日)
德寿里老魏也收到了港务局退管会打来的电话,“侬差不多么好唻。”那条年轻时受工伤——被吊到空中水泥包坠落砸伤致畸的尾椎骨,让他坐立难安。
不少居民对以改善民生为目的的“旧改”产生疑惑:阿拉这个老龄化的社区被动迁至远郊,生毛病就医不便当。距离上海市中医院和第一人民医院1.3公里,上海市闸北区中心医院1.5公里,周边4条轨交以及老北站周围至今仍分布的10多条公交线路都将随征收而变得虚无。

《安康苑旧改地块房源信息》目录,显示改造的房子多位于远郊
各家各户人手一册的《安康苑旧改地块房源信息》显示房源大多位于远郊。
青浦区徐泾北、松江泗泾、青浦新城、宝山罗店共康、嘉定城北区域、浦东新区惠南,甚至远至佘山北(35A-01A地块),谷歌地图显示该地块原为沉塔村与连片农田。
城市中的农民和市区人群都因为征收而不停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也许情愿,但多半郁结。那句盘桓在上海郊区日常话语体系不去的——“到上海去”已随着区域合并、人口导入导出愈发显得无关紧要。但对某些特定区域的上海人来说,再说起“到上海去”就像是“白头宫女话玄宗”了。
安庆路同福里的一位耄耋老人搭乘公交,前往宝山区塔源路。结果司机告诉她“伐晓得塔源路在哪里”。月浦塔源路房源紧邻S127高速,距江苏省太仓市浏河镇车程约15-20分钟。山西北路步行约15-20分钟可达外滩。
“我们住在这里挺乐惠的”,1990年调剂换房到均益里的赵先生讲起单位原本分配的另一个地方在凉城新村,他那时候去看,“草长得那么高,很荒凉”。当时北站虽已关闭,但作为传统枢纽点,出行依然十分方便。赵先生尤其看中此地的原因还有“闸北区第一中心小学”。此校前身是工部局北区小学。赵先生为隔代考虑得更为长远,“我真希望阿拉外甥女也能在这里读书啊,教育环境是很重要的。”

某里弄客堂间和天井空间

某里弄的包铜门槛
为期5天的采访中,诸多居民陈情:“阿拉真的不是钉子户,征收条件真的太过分了。”
安康苑“62本证”(即62户被征收人)集体抱团起诉。起诉者为该地块居民,于2015年10月9日向上海市二中院立案。被告为原闸北区政府。
均益里惠谱新“主笔”起诉内容,写了整整一个月,各家各户则积极向政府申请信息公开,并将网上搜集到的政策信息、《最高法院征收拆迁十大典型案例》、《上海市闸北C0110单元天目社区控制性详细规划局部调整》等法律、规划信息归流一处。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起诉者”,“吃过一点西北风”的惠谱新曾早年插队新疆。
“毛主席讲,我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从五湖四海走到一起。大家都希望保护自己的利益。‘前车之覆,后车之鉴’,阿拉要参考老早点的征收经验。”
当夜,居民们讲起了“62本证”匪夷所思的第一次起诉过程。
“62本证”最初向上海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进行立案。2016年1月25日,“62本证”与一位“叫沈志英”、“认也不认得”的居民的“行政复议”从二中院一起转到三中院。6月21日上午,沈案开庭,沈本人未到场,安康苑闻讯以旁听身份加入,因人数太多,一部分观看了电视庭审。沈的判决也落在“62本证”上,“判输”。
“62本证”表示不服,随即加入新证据提交至三中院,被告为新静安区政府。三中院答复“重新立案”(上海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受理通知书(2016)沪03行初126号),并向居民表示“这是目前开过的最大一个集体起诉”。
但该案目前尚未开庭。

征收中的安康苑。照片拍摄处为JA-049风貌街坊。
此外,本次征收操作过程中,仍存在诸多与法律条文不符之处。
根据2011年《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条例》(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令第590号)第十二条规定,“市、县作出房屋征收决定前,征收补偿费用应当足额到位、专户存储、专款专用”,第十七条规定“做出房屋征收决定的市、县级人民政府对被征收人给予的补偿包括:(一)被征收房屋价值的补偿;(二)因征收房屋造成的搬迁、临时安置的补偿;(三)因征收房屋造成的停产停业损失的补偿。”
征收启动半年后,一位安康苑居民在东方网“我有话对区县领导说”(2015年11月28日)留言:“安康苑动迁补偿费何时才能发齐,每次都拖,还能不能管?”区建交委回复:“我区将督促开发商尽快筹资资金并发放。”

安康苑住户在东方网上的留言
截至2016年8月,安康苑选择祁华路动迁安置房虽已建成,但大量居民仍未能完成过户,至今还居住在过渡房中。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令第590号》第十九条则规定:“对被征收房屋价值的补偿,不得低于房屋征收决定公告之日被征收房屋类似房地产的市场价格。被征收房屋的价值,由具有相应资质的房地产价格评估机构按照房屋征收评估办法确定。”
但本次安康苑征收均价为2883元/平方米。参考2015年5月8日(征收通知书发放当日)闸北周边房价平均成交金额达到40000元以上/平方米。近年来原闸北区已逐渐成为上海豪宅市场的新兴区域。6个月后,静安、闸北两区合并成立新静安区,搜房网公开数据显示闸北703个楼盘中超400个楼盘集中式上涨。
但安康苑征收却采取“一刀切”方式,即以房屋拆迁系数“旧里”1.54系数进行统一计算。仅距安康苑地块800米的18街坊征收,其房屋征收评价系数则分新工房(不成套、无电梯)1.94、新里住宅1.82、旧里1.54等多种标准。
与“一刀切”系数刚好相反的是,安康苑地块内建筑风貌十分复杂:解放前的公寓、房龄较新的大楼以及近40条不同名称的里弄。进一步说,不同里弄设施水平并非均一,诸如建造标准、体量规模等也并非均质。既有具备抽水马桶的新里,如长兴里在建造时期完成有“小卫生”,即抽水马桶的里弄,也有砖木结构的旧里。康乐里潘氏住宅、钱江新邨、均益里、福荫里、吉庆里梁氏民宅等多处里弄或建筑物为上海市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不可移动文物。

康乐里潘氏住宅为”三普”不可移动文物

山西北路的绍兴里,其中“绍兴七县旅沪同乡会旧址”为”三普”不可移动文物
“这就好比,如果上海中心要动迁,是否伊隔壁厕所也一个价钿?”有居民愤懑地地问。
天目东路均益里街面4层建筑物,混凝土结构,层高3.8米,墙体厚达6公分,顶层晒台留有建造时期10吨水箱。站在天台北望,上海铁路博物馆,南望为安庆路一带的万户千家。住户李钟感慨本次征收“为啥体拉进篮里就是菜”。评估公司发给他的评估单的楼房朝向还是错的。“它写‘东西朝向’”,但南窗明明正对上海铁路局,“里面不是还有‘不可移动文物’京沪、沪杭甬铁路管理局大楼遗址吗?”李钟说。
此外,被征收户向上海市人民政府法制办公室申请信息公开,发现2014年上海市住房保障和房屋管理局发布的《关于进一步规范本市房屋征收补偿工作的通知》(沪房管征[2014]243号),“该文件未报我办(法制办公室)备案”。也是在这个征收中规定“征收公有居住房屋,按租用公房凭证记载的独用居住部位的面积(使用面积)作为换算建筑面积的基数。厨房(灶间)、备餐室、厕浴室、壁橱、箱子间、走道、晒台、阳台、天井、楼梯间等部位不得作为换做建筑面积的基数,但单独调配作为居住部位使用的除外。”
中华人民共和国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评估办法》(建房[2011]77号)第四条规定“房地产价格评估机构由被征收人在规定时间内协商选定;在规定时间内协商不成的,由房屋征收部门通过组织被征收人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投票决定,或者采取摇号、抽签等随机方式确定。”第十条规定,“被征收房屋价值评估时点为房屋征收决定公告之日。用于产权调换房屋价值评估时点应当与被征收房屋价值评估时点一致。”
“上海闸北团聚北站”(bzjdtgw)公众微信号曾以照片形式登出2015年3月18日选取评估机构的过程。图片显示共有“5个投票箱”分别代表南高、北高、均益、卫星、图南这5个居委会的投票点。
安康苑5个投票箱

安康苑,挑选评估机构封箱仪式
主持该“封箱仪式”为原闸北区房管局副局长林巍,其他出席者为“区建交委(旧改办)领导;北站街道党工委、办事处、北站旧改分指挥部领导;闸北区第一、第二征收事务所领导;闸北区公证处公证员,以及我们安康苑基地的部分人大代表、群众监督员、居民志愿者”。
但该公信号名目前已改为“爱北站”,既有历史图片已经不存在,“爱北站”最早更新文章日期为2016年8月19日。
采访过程中,长兴里、天目中路大楼、同发里、均益里等不少居民(被征收人)表示对机构评选过程不知情;挑选出来的“八达国瑞”甚至在4月份已入户估价,违反房屋价值评估时点的规定。


投票评估相关信息
评估公司出具价格标准难以服众。比如某弄4号天井里搭建房评估价格3万多;居住四代人、自行妥善维护、层高3.8米的里弄客堂间评估价格为2万9千多元。某大楼内,一间18平方米、朝北房间,上下一切为二,上层评估价格28883元。一位入住不到2年的阿娘于1990年代初过世,此房被租赁给天缘池搓背师傅长达10多年,本次征收中却发现租赁户未改名,死去的阿娘惠及了完全不知情的子孙。
也是这个房间,其下层评估价格3万以上。同时过道尽头的无窗暗房,常年不关门,7~8个平方米,像一块息肉一般从此房间的东侧内独立出来,评估价格2万9千多元。
8月夏夜未深,因征收而被剥夺夏夜闹猛的安庆路,小店、菜摊仍有灯火之明。这条清末老街在历史中,始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1937年因战火商铺关闭的街道上堆满了工事和栅栏,战事消停后,逐步恢复;1979年国家恢复“自由市场”,安庆路也是上海第一批恢复的街道。一直到2014年,周末安庆路“你买菜买物什,侬半个钟头覅想轧过去”。

《外滩的钟声》摄制组在安庆路取景期,对安庆路街廓和祥新里进行景观和命名上的篡改,它将后者临时性地改为“梧桐里”。
街路上的安康苑清谈人群交换着“习总最近有什么讲话”,“周边楼盘价钿相比动迁高出几钿”以及最新的征收进展。一个穿黑背心的、腰身粗壮的闲人,凶狠地向前方呵斥,不知骂向谁人。“啊呸”——,他一口痰,吐在了这群居民的最外圈。
刚刚在谈话的惠谱新忽然停下来,盯着他,慢慢走远。眼神像一只老虎。
“恩,他们知道我们的。有密探的。”在众人的核心圈中,他没有避讳。
“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爱党、爱政府。老实讲,动迁对家庭关系很难修补,一旦发生了问题,老百姓对政府的感情也很难修补啊”,他说。
老爷叔们香烟一支接一支,烟雾腾起。
注:题目中的“奇袭”指上海第三次普查名录闸北区不可移动文物均益里、钱江新邨、祥新里等里弄发生了拆除事件。2016年2月《上海市人民政府关于同意上海市历史文化风貌区范围扩大名单的批复》(沪府[2016]11号),安康苑地块内有三处风貌街坊,即JA-047、JA-048、JA-049。编号JA-049风貌街坊(东至山西北路、南至海宁路、西至康乐路、北至安庆路)内的“成德里”在“批复”前被陆续拆除。同发里的李姓居民说“成德里真真赞啊”。其拆除也令城市研究者们痛憾。同济大学建筑与规划学院副教授刘刚的研究论文《从建筑个体到城市空间聚类——对一组近代上海城市民居的实证研究》,对成德里“石库门里弄公馆”进行了深入的研究。
微信统筹:李娟
文字:袁菁 朱迪
编辑:文小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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