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纳维 梁军辉 段冰若 石淼 郝新华 曾荣俊 李昊 王鹏
现实中的北京,我们看到更多的是,不同类型的空间在有限的区域里折叠并存,一条道路两侧完全属于两个世界。
北京五环与六环之间的城乡结合部地区,有大量无序的新增建设用地、激增的外来常住人口,以及临时拼凑的地区规划。这里居住着北京最穷的人和最富的人,城市与乡村比邻而居,地理与心理双重隔离并存,《折叠北京》中的三种空间在这里折叠。北京大学刘瑜教授及其研究团队,根据百度LBS数据,绘制了昌平区五环之六环之间一片典型区域的人口分布。京藏高速以东,碧水庄园别墅区,风景如画,价值千万。京藏高速以西,“蚁族”聚集地史各庄“北四村”,脏乱破败,租金不过千百。

图1 北京城乡结合部,不同类型的空间相毗邻。右图引自北京大学刘瑜老师及其团队研究成果。
更有意思的是,史各庄“北四村”自身也上演着空间折叠的故事。这里是当前北京著名的低收入白领聚集地。2009年,廉思在书中将这群低收入白领称为“蚁族”。这是一群身处第三空间、却正在顽强地试图挤进跨入第二空间通道的人。根据2012年清华大学盛明洁博士对北四村展开的常住人口1%抽样结果,北四村流动人口群体内部出现分化:居住于此的非户籍人口中,近69.3%的人拥有大专及以上学历,他们大多从事低收入白领工作。而其他非户籍人口,受教育程度较低,主要从事劳动密集型产业。因此,史各庄“北四村”构成了大都市快速发展过程中,城市边缘区的一种独特的聚集空间类型。它也是典型的“落脚城市”,如道格·桑德斯在其著作《落脚城市》中所述,这里是“移民融入城市生活前过渡期内宝贵的栖息地”。
由于高度的复杂性与动态性,城乡结合部长期缺乏实时有效的统计数据,通常对居住在此的居民知之甚少。我们去附近某街道办事处调研时,街道主任这样描述这里的居民数量:“我们的统计是10万人,但我估计这个地方得有30万人。”
随着大数据的出现,对城乡结合部——这一统计数据与传统规划盲区,进行定量深入描述成为可能。通过手机信令、公交一卡通数据、出租车GPS、赶集网房屋出租数据,以及百度、大众点评的POI信息,我们试图还原五环与六环之间这片被折叠空间中人们真实的生活状态。
北四村过去、现在与未来
“北四村”是回龙观北部、京藏高速西侧未拆迁的史各庄、定福黄庄、东半壁店、西半壁店四个村子的统称。现有村庄居民点,夹在西侧铁路与东侧京藏高速之间,用地局促逼仄(图1)。而随着城市发展,西半壁店村和定福黄庄村的部分用地,早已成为“中关村生命科学园”一、二期所在地。2010年底,位于东半壁店南部的地铁昌平线“生命科学园”地铁站启动。地铁开通拉近了北四村与海淀主要就业中心之间的距离,可以直接乘坐地铁到达上地、中关村等海淀区就业中心,5公里范围内还有永丰、生命科学园等新兴产业园区。2010年,随着著名的蚁族聚集地“唐家岭”拆迁,北四村一下涌入大量非户籍人口。与《感觉身体被掏空》歌中所唱的回龙观青年相比,“蚁族”在城市生活得更为艰辛,甚至很少有向社会发声的机会。由于无法承受正规住宅的高额租金,他们聚集在城乡结合部的村庄中。

图2 史各庄“北四村”区位
根据北京市交通委统计,2008-2010年,北四村常住人口总量从2.1万迅速增长到4.9万,该总数一直维持到2013年末(图3)。其中,史各庄村与东半壁店村的常住人口出现减少,西半壁店村的常住人口较为稳定,而定福黄庄村的人口则急剧增加。可见,“北四村”常住人口正在向北部更外围的居住地搬迁。在常住人口结构方面,各村在农业人口比例、受教育程度以及就业结构等方面均存在较大差异,东侧的东半壁店村居住着较高比例受过大专及以上教育的人口(图4)。

图3 北四村统计历年常住人口变化

图4 北四村人口结构对比
然而,“北四村”终究还是由于“脏、乱、差”的环境、流动人口聚集带来的安全隐患,以及周边城市发展带来的土地价格飞涨等原因,于2016年被正式纳入北京市昌平区棚户区改造计划。在不久的将来,“北四村”也将像唐家岭一样成为历史,取而代之的将是“中关村生命科学园三期”这一具有战略意义的产业研发中心。
谁住在北四村?他们平时干什么?
我们对2015年3月和7月两周的手机信令数据进行计算分析后,估算得到北四村常住人口约6-7万。其中,约75%为北京本地号码,外地号码中以河北号最多(图5)。常住人口就业地沿京藏高速分布特征明显,在北四村内部、回龙观等周边地区、上地以及中关村地区呈现显著集中区域,可以判断:北四村居民中,有一定比例人员从业于IT等科技服务类领域(图6)。

图5 北四村常住人口手机号码归属地

图6 北四村常住人口就业地分布
根据就业地将人口分为在中关村就业(通勤约20公里)、在上地就业(通勤约10公里)以及在北四村与周边就业三类人群,观察其在典型节假日不同时点的分布状态,发现三类人群中,大部分人均有“周末宅在家”的特征(图7)。较低的收入水平,使其在工作地和居住地之间形成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状态,无力支付城市中心额外的娱乐支出。
此外,一部分中关村与上地就业者具有明显的“周末加班”现象:在休息日的上午10:00、下午14:00以及晚间19:00三个时间点,均显示一定比例的就业者仍旧出现在平时的工作地。相比之下,工作日未离开北四村范围内的居民,则有相当数量在周末具有外出行为。出行目的地主要包括回龙观、上地以及五环内其他区域。

图7 典型休息日三类人群分时点分布
他们怎样出行?
我们选取昌平线生命科学园地铁站,以及地铁生命科学园、史各庄村南、史各庄南、史各庄北、史各庄、定福黄庄、碧水庄园等七个公交站点,运用2015年8、9月的公交一卡通数据对北四村及其周边居民的出行行为进行描述。其中,公交和地铁人次统计数据均去除了生命科学园站换乘乘客的信息,尽可能还原了出发地和到达地在北四村周围人群的信息。
工作日从北四村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出行的人数较多,呈现7:00-9:00的明显早高峰态势。其中,地铁出行者的出发峰值主要集中在早上7:00-8:00,比公交出行人次峰值的时间更早。其中,在7:00-8:00这一个小时中,生命科学园地铁站平均每分钟约进站150人次(图8、9、10)。
在“地铁族”网站的论坛中,有一个叫做“[昌平线] 关于生命科学园有多挤,必须再澄清一下”的帖子,对生命科学园地铁站进行了更直观的描述:“其实,用‘挤’一字,并不恰当。应该说是‘强大的挤压力’。别的车,不管多挤,在生命科学园面前,都只能算‘人多’”,“早7点至9点不要在此站乘车,那种挤压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见过古代攻城撞城门的吗?是被撞击的感觉!”
像城市外围回龙观、天通苑等大型居住区一样,大量北四村居民具有固定的工作时间,以及与城市就业岗位间巨大的公交通勤需求。而与回龙观、天通苑的城市居民相比,这些居住在城中村的“准城市居民”,显然经历着更为恶劣的早高峰通勤体验。地铁晚高峰的到达人次则在总量上小得多。其中,18:00-20:00是地铁到达的集中时段,另有约两千多人晚上21:00以后才能回到居住地(图9)。
休息日上午,公共交通出行人次在各时段分布较为平均,总量明显减少,这与手机信令数据分析得到的“周末宅在家”结论较为吻合。只有到了上午10:00-12:00,公交与地铁出行量才会超过同一时段工作日的出行人次(图10)。

图8 生命科学园地铁站上午分时段出行人次分布

图9 生命科学园地铁站晚间分时段出行人次分布

图10 北四村周边主要公交站点分时段公交车出行人次
工作日早高峰时间段7:00-9:00内,从地铁昌平线生命科技科学园站上车的乘客,主要集中在西二旗、五道口、大钟寺、知春路、海淀黄庄、中关村、西土城、惠新西街北口、望京、三元桥、朝阳门等地铁站下车(图11)。而乘坐公交汽车的出行者,出行目的地主要集中在10公里出行半径内,包括回龙观、上地、清河等地,还有一部分居民会前往昌平新城、三环以内的中心城地区(图12)。相比之下,休息日早上,北四村居民公交出行目的地更为分散,只有中心城、回龙观、沙河以及昌平新城几个集中的出行目的地。
我们还发现,北四村范围在工作日晚上22:00-24:00之间的加班时段,有相当数量的出租车到达。打车地点主要在中关村与上地软件园,另有零星出租车从东西城、东三环以及望京地区出发。这一方面可能与某些公司的“加班报销车费”政策有关,也体现部分在城市中拥有正规工作的北四村居民,工作时间较长的情况(图13)。

图11 工作日早高峰地铁昌平线生命科学园站上车乘客到达站分布

图12 北四村周边主要站点典型工作日早高峰与周末早间公交出行目的地

图13 典型工作日分时段出租车出发与到达数量
他们生活的环境如何?
为了了解北四村居民的租住状态,对“赶集网”上2016年某时间节点的史各庄“北四村”260套出租房源的月租金与面积数据统计,可知:“北四村”出租房源的月租金主要集中在600-2000元之间,整租单元面积在8-28平米之间。其中,以租金为800-1000元/月、面积为12-20平米的出租房源数量最多(图14、15)。

图14 赶集网“北四村”房屋月租金频度分布

图15 赶集网“北四村”房屋出租面积频度分布
生活配套服务设施方面,利用百度地图POI对“北四村”范围内的设施进行分类统计,可以发现,北四村范围内商业设施比例较高,由于其紧邻生命科学园,该区域内存在一定数量公司企业。此外,由洗衣店、打印店等社区型公共服务业构成的“其他”类型POI也占有一定比例,生活服务设施类型覆盖较为全面(图16)。

图16 北四村各类设施POI比例与数量
东半壁店村南侧的不知名小路,将北四村的商业业态划分为两个世界。
道路北侧沿着旧有村庄的主要街道肌理,遍布着具有城乡结合部景观特色的小型商业。它们通常拥有红底黄字的大招牌,名字里带有“家常菜”、“土菜馆”,主营川菜、家常菜与小吃快餐。
道路南侧紧邻地铁生命科学园站北侧的永旺商城,则入驻了大量连锁品牌,如汉堡王、Caffe Bene、金鼎轩、摩提工房、ZARA、优衣库等,餐饮主营西餐、火锅与川菜。不出北四村,就能基本满足与一个市中心区普通购物中心相似的吃、喝、玩、乐、衣全方位消费体验(图17、18)。永旺商场的存在,使得北四村的商业生态系统更富有层次,也满足了低收入白领们不多的“奢侈型”消费需求。于是乎,北四村由于出租房屋收入大增的本地居民、偶尔犒赏自己的城中村低收入白领、生命科学园上班的科技从业人员、附近新起楼盘的住户,在这个大型购物中心的空间里实现了社会融合。

图17 北四村村内商业与永旺商场外观对比

图18 不同区域餐饮店主营类型
未来,谁会是下一个“北四村”?
六年前,史各庄“北四村”成为了“唐家岭”。那么,不久的将来,当“北四村”拆迁后,谁将会成为下一个“北四村”?有人认为,随着16号线北段开通,“蚁族”们会回到海淀的屯佃村与永丰屯村地区。也有人认为,“蚁族”们会沿着昌平线一路向北,到达北六环附近的松兰堡村,甚至北六环外的北邵洼站附近。无论何种推断,都可以看出这类人群对地铁的极度依赖,这进一步表明了他们与城市中心就业地的强烈联系。可以说,上班时他们是城市中不可或缺的一员,下班后他们则是被遗忘的城边村居民。
“北四村”临近就业集中地、具有较好的公共交通可达性以及多层次的商业服务设施体系,为“蚁族”们提供了生长的沃土。这些要素也概括了城市新移民急需的政策性住房特征,而这通常也正是当前市场未能有效提供且政府也通常无力提供的。
长期以来,城市边缘区“一刀切”式的城市更新方式,让“蚁族”一次次无奈地向城市更外围地区搬迁。他们不得不经历更偏远的住房选择,忍受更长的通勤距离。这些人生活在北京第三空间的群体、却怀着第二空间梦想的年轻人,被迫经历着时间与空间的双重折叠。如果他们得不到关注,那么他们将离所向往的城市渐行渐远。
延伸阅读:
场所 | 八家,一个消失的城中村
北京“六环比五环多一环”,艺术在城乡接合部的反省
场所|陆家嘴的背面:一种劳动者的生活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