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台湾的参与式规划发展背景与大陆不同,对其方法和观念的借鉴需要一定的消化和判断。本文旨在通过台大城乡所近30年来的经典案例分享引介参与式规划的基本方法,同时也尝试探讨参与式规划相关的基本理念,如什么是社区?在现代急速发展的国家大构架下,我们为什么需要关心社区?
1 台湾社会发展背景
台湾是一个具有多元文化历史背景的地区,经历了长期的各式各样殖民过程,其动荡的地缘政治背景可追溯至三、四百年前,当时欧洲与亚洲殖民者来到此地,与最早的住民—原住民族—抢夺资源。今天的台湾社会由原住居民、客家人、17-19世纪的闽南移民、1949年后来台的外省移民,以及近10年到20年间台湾新出现的重要族群——国际移民劳工共同构成。
台湾为什么会出现社区规划和设计?这要追溯到1987年,随着国民党政府解禁和开放,台湾的多元化社会背景使得不同的个体需要用不同的方式表达意见,从而使台湾进入一个民主社会阶段。我们作为专业者和学界老师该如何响应呢?台湾大学城乡建筑与研究所的同仁尝试用专业的方式,针对社会变迁做出反省性和批判性检讨。我们认识到,必须先调整自己,然后才可以对社会和社区有所作为。
台湾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一直到现在面临着许多环境和空间问题:首先是土地有限却人口众多;其次是经济发展带来环境破坏,海平面上升固然是全球气候变迁所致,但地层下陷的确是人为破坏造成的;第三是人口密度过大造成土地过度开发,一方面可耕种的面积越变越少,农地变成建地,另一方面进口粮食不断增加。台湾土地开发过程中存在一些特殊的现象,比如台北101边上还有农地,有都市人在上面种田。房地产开发中的这些特殊问题也是我们需要面对的。而老旧住宅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无法改善,因为土地、房地产私有化,很难对一块土地进行重新整合并更新修缮。老旧住宅社区普遍蔓延,也成为非常难以处理的棘手问题之一。长远地说,这是场创造多元文化、多重生活形态的实验;同时响应着这座岛屿脆弱的地质环境、与多样的生态环境。
1987年,随着《戒严令》解除、言论自由与选举开始实施,台湾在文化、经济、政治、艺术或社会等各方面都开启了一项新实验——学习民主的实验,学习让如何如此多种人很好地生活在一起。台湾并非一个成熟的民主社会,如何让民主制度在地化并落地生根?如何将个人和社群的断裂重新缝合?为了适应我们特殊的环境和社会,我们要努力尝试为这些问题找到答案。
该如何来设计台湾的民主呢?民主首先包含横向以社区为基础的决策,以及强调透过资源分配,使优势阶级与弱势群体获得新的再平衡。其次,台湾作为一个试验基地,我们并不是去抄袭西方的民主,而是在追求“亚洲的民主”,希望在亚洲社会与发展脉络中,寻求公私权力关系、社会公平与正义的重新定义。尝试透过自己的办法让我们的社会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民主制度。培养专业的通才、强调跨领域合作,被我们视为追求民主设计的基础核心。
2 台大城乡所与基金会简介
1988年台大城乡所成立,每年招收30位学生,其中有一半来自非建筑规划设计类专业学生。对于未来的想象,这件事并非规划和建筑设计师特有的专长。来自不同学科领域的学生混合在一起,有利于彼此间自发地形成重要的相互学习。只有将建筑、规划设计专业与法律、哲学、社会学等专业串起来,才能构建一个网状的解决真实问题的途径。我们培养的是面向专业的通才,学生会做设计的同时,也能对社会议题和真实现象有多面向的认识。跨领域合作能够促进不同领域的同学的对话、沟通,使他们不只是坐在一起开会,而是一起共事。他们通过倡导社区民众参与来完成对社会公平与正义的追求。
过去25年来,我们台大城乡基金会运用与政府和民间社会共同发展出来各种方法,积极响应台湾城乡部门面临的问题。1990年,台湾公民社会蓬勃发展,非政府(NGO)与非营利(NPO)组织发起重要群众运动,抗议不断攀升的房价和过时规划政策。当年,由台大学者带头掀起了一场“无壳蜗牛运动”,他们走上街头抗议当时房价虚高的问题(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问题并没有被根本性改善),同时,我们还成立了专业者都市改革组织(OURs) (进步式规划倡议者组织)和崔妈妈基金会(可负担住宅倡议与服务组织),为公共政策制订过程中的公民参与而努力奋斗。同年,做为台大城乡所规划理想的专业实践,台大城乡研究发展基金会成立并形成研究所、非政府/非营利组织、基金会之间的三方合作,作为在各级政府、小区和利益团体之间的中介。
3 经典案例分析
这里要介绍的前三个参与式规划设计案例的规划设计对象都在台湾,从一所住宅到一个社区小公园,再到1000多公顷的盐田湿地地区,微观、宏观领域都有所应用。第四个案例是台大城乡所在大陆一个村庄进行的实验。期望这些案例能给大家带来启发和思考。
——案例1:台中龙井纪宅生态家屋参与式设计营造(1998)

龙井纪宅生态家屋实景
这个案例的设计对象是台中龙井纪先生家的私人住宅。纪先生80岁的老母亲住在老家,他想帮母亲在老家建新房,母亲不习惯用冷气,因此希望设计一个不用冷气的住宅。我接这个案子时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要求纪先生答应,无论设计成功与否都不用冷气,虽然不用冷气可以通过设置生态房来实现,但并不容易做到。二是要求用参与式方法来做设计,请纪先生的家人和设计团队一起做设计,因为只有这样做,才有一定可能性设计出不用冷气的房子。
我们的第一个动作是实践参与式规划,老母亲的6个子女都住在城里,我们都分别找来讨论,同时也跟老母亲沟通,并做访谈记录。专业者要学会从使用者角度看问题,除了专业知识外,还要具备使用者的感受。扮演专业者的同时,也要扮演使用者的角色。我们只有认真倾听使用者的意见,才能了解到他们的真实感受。
妈妈为什么不喜欢冷气?因为冷气只能对着一个方向吹。事实上,整个房间的舒适度来自外面吹进来的风,风的温度要降低后进到屋里来才会舒适。屋外正好有棵大树,树可以让风降温后再进到屋子里来。通过访问,我们了解了太阳、大树和风的关系,以及屋子里什么地方是妈妈常待的地方。通过这样的角色扮演,可以使设计细致化。我们首先需要写好空间的剧本,讲好故事,然后再将剧本转化为空间,最后通过平面道具的制作和三维空间的思考完成空间布局。
三维模型反映的是空间的故事,而不是表面的功能和形式,它可以将活生生的人和空间及其剧本联系在一起。我们利用空间剧本讨论了神明厅与客厅的关系,以起居室来串连老母亲的生活空间,然后再通过模型对房子的生态,气候及周边环境进行检视。

最终,我们运用不同大小和位置的门窗开口,来调节风的走向和流量。使用减少对环境的冲击建筑材料,采用会呼吸的屋顶、双层墙和三节窗等形式达到生态房设计目标。纪先生后来自己找工匠把房子盖起来,至今这座房子已经建成了15年,而且的确一直没有装冷气。夏天,周边的水泥房里的人都把纪先生的家当成客厅,因为这里既凉爽又舒适。这个方案之所以成功是因为用对了方法,完全靠专业知识是做不到的,只有当专业知识和地方知识结合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出现预想不到的好创作。
——案例2:三重后竹围的小公园设计(1992)

完工后的公园-入口
这个设计题目是台大城乡所的课程设计内容,当时的命题是到社区里寻找真实的问题,找到问题后,要求设计一种参与的方法,使得居民和专业者能够一起解决问题。我们发现社区里有一块空置的用地,原本规划作为社区公园,却不幸因经费短缺等问题沦为垃圾堆。公园旁的社区居民主要有两种社群——原住户与城乡新移民,在不相往来的处境下,内部的矛盾张力更阻碍了小区共同经营家园环境的可能性。我们宣泄在这里开展台北地区第一个参与式公园规划设计,其意义在于透过空间解决社会问题,并以空间为媒介将隔阂转为连结,从而成就了三重后竹围公园的诞生。
首先,工作团队通过“大家一起清垃圾”的活动,与社区居民建立关系。其次,通过访谈和聊天,了解居民对社区环境的看法。然后,团队又设计出引导居民观察自身的生活空间的一系列活动,如提供立可拍相机,鼓励居民分组,拍下自己最喜爱的社区空间和自己认为不好的空间,并进行展览和票选。
通过这个过程,居民发现,与自己有矛盾的人对于空间和环境的看法和自己竟然是一致的,这种认识对于后续的参与影响很大。原本关系紧张的两个社群,在参与式设计过程中,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共同讨论公园愿景。最后,我们再按照男人/女人/小孩三种不同人群形成不同的参与式设计方案并通过票选方式决定优选方案,结果是小孩的方案胜出。大人开始对这个结果并不认可,经过团队的努力,孩子的方案最终得到了大家的公认。这个设计结果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其意义重大,因为这个公园让原本吵架的双方不再吵架了,而且它的设计是最能够反映使用者需求的方案,也是因为这个公园是居民自己参与设计的,他们才会格外关心,所以建成之后,才形成了一种良性的持续管理维护机制。

——案例3: 嘉义南布袋盐田“湿地粮仓“行动规划

嘉义县布袋镇人口结构以农业为主,仍呈外流与高龄化趋势,为人口成长严重衰退地区。传统盐田之开辟系选择滨海低洼之地(潮间带、舄湖等浅水域),顺应潮汐涨退以自然重力流引入海水曝晒;因此,盐田是台湾真正的“低地”。由于传统渔业和更传统的盐业都难以维继,政府为了刺激地方经济发展,欲把盐田变成高污染的石化工业区。同时,布袋盐田还是濒临绝种的鸟类黑面琵鹭西伯利亚南迁的核心栖息地之一。2002年底发生黑琵肉毒杆菌中毒事件后,SAVE[1]等团体疾声呼吁将盐田规划为国际濒危鸟类黑面琵鹭(大陆称“黑脸琵鹭”)的脚踏石栖地。政府的规划决策引起了强烈的地方抗争,地方意见领袖找到台大城乡所寻求帮助,希望能为地方社区创造出一种新的生态旅游经济模式,利用沿海地区的风景资源和鸟类风景资源,把社区的老房子改造为民宿和餐厅,通过发展旅游服务业实现地方经济转型。
台大城乡基金会、台大城乡所与SAVE共同策划北门盐田转型为生态栖地的国际学生设计工作坊。2007年,营建署评选布袋盐田为国家级重要湿地。2008年起云嘉南管处采纳SAVE所建议之盐田作为栖地建议,办理云嘉南地区重要湿地(网寮-白水湖、南布袋、北门、七股等)之生态复育规划,以建构“云嘉南滨海湿地生态廊道”,发展生态旅游。废盐田因环境空旷、水域稳定、人为干扰因素少,且有丰富的小鱼虾,因此吸引众多黑面琵鹭前来觅食、栖息,且数量逐年增加。从2009年至今,到台湾度冬的黑面琵鹭,每年约以13%的速度成长。
“湿地粮仓”的目标是导入生态放养重建区内循环水文与厚植高腐植质底泥土壤环境,让盐田逐渐复育成趋近海岸湿地的人工感潮健康环境;透过小区/居民入股机制导入生态放养生产模式(利用盐田内大蒸发池区和潮沟试行低密度粗
放养殖、野潭式管理);通过生态放养渔获(湿地水产品牌)、环境教育、体验经济获得经济收益和财务自偿能力。
我们以湿地所在新岑社区为规划工作推进的整合平台,形成黑琵好望角教室、鲎复育教室、绿能教室和志工活动讲习暨工作假期(working holiday)基地营;策划各类型议题导向工作坊,透过计划资源共享,整合与培力在地人才和技术、累积自主营管能量;以工作坊串联周边小区、学校、渔民、专业机构和艺术家,建构在地参与平台,凝聚行动共识;不定期经常性邀集小区居民、渔民、专家、在地NGO、学校师生、艺术家、学研机构和政府相关主管机关代表,一起现场会勘、共同研讨相关议题,并针对规划内容及构想多方交流。我们还推动复育设施营造实作项目的实施,重建了新岑炮楼仔(盐警枪楼)。

——案例4: 桂林鲁家村在城乡转型中的可能角色——地方智慧与专业者参与经验

鲁家村-面水背山的城郊村
桂林是重要的旅游目的地城市。几年前,中国城市规划设计院正在修编桂林市总体规划,邀请我们去搞合作研究。当地政府需要开发新景点以吸引观光客,通常的做法是把村民搬迁,建造五星级旅馆,引进游客。鲁家村是一个江滨小村,有100来户人家,马上面临这样的搬迁。我们被邀请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村的发展问题。我们抵达村庄后,首先做的事是请村民讲述他们的生活故事。年长一点的人讲述了村庄选址的渊源,最早的定居点是水边的一片凸起的高地——荷叶地,据说当年的先祖是跟着一群鸭子找到了这片生存之所。过去,村里还因交通需求自建过一座曲线形的桥,他们回忆说这座桥曾经是《西游记》电视剧的取景点,可是这段历史很少被村里的年轻一代所知,而且城投公司当时由于河道通航需求已经计划拆除这座老桥并建一座新桥。于是,桥一时间成为社区的公共议题,需要大家一起来面对。我们组织全村男女老少一起反复观看《西游记》电视剧里有关桥的片段。当年建桥只花费了很少的钱,桥造好后也与周边环境很好地融合,大家都认为发展旅游没有必要把桥拆掉,因为它是这个村庄的历史记忆。另外,村民认为荷叶地也应该被保护下来,因为游客喜欢听故事,荷叶地是有故事的地方。
遗憾的是,当年我们无法阻挡搬迁,也无法阻挡桥被拆掉。但是我们认为始终值得尝试去寻找一种既能保住传统记忆,又能满足当代需求的解决方案。在这方面,村里的人知道的事情比我们外来的专业者多得多,我们与他们之间需要形成一个平等对话的关系,这样才能听到他们在讲什么,才能搜集汇聚他们的想法,从而形成村庄发展的动力。
透过这个参与式规划过程,我们认识到地方智慧是农村发展的重要资源,参与式规划在大陆是值得尝试与推广的规划方法。在转型的过程中,村集体可扮演更积极的角色,而政府需对培力更加支持。农村地区仍以男性长者为尊,妇女与孩童在同一场合甚少发言。但是若分群处理,并经过专业者的引导,也可以获得相当程度的互动。
4 几点建议
随着中国大陆经济从高速增长发展阶段进入常态化发展阶段,城乡社会进入转型关键期,城乡规划正在从增量型向存量型转变。存量规划与增量规划相比,最大的挑战是要面对真实的人及其需求,社区是不同的人共同生活的家园,不同的人自然会有不同的需求,我们需要通过一定的方法和技巧来促使他们开展自我研究,帮助他们自己发现问题并找到解决问题和满足自身需求的途径。我们不仅要关心物质空间品质的提升,更重要的是需要关心社区自身的发展。相信大陆各界能在充分借鉴西方和台湾经验的基础上,结合现有社会、经济、政治条件和基础,摸索探寻出一条具有本土特色的参与式规划发展之路。
在此,我们想为大陆的参与式规划实践提供几点具体的行动建议:
——放下成见,认真倾听
和社区居民讨论事情时,不要预设立场,不要太多先入为主,最容易的办法就是要让他们先介绍他们自己,尤其是老年人,他们最爱讲自己家乡的故事。问他们生活中最熟悉或擅长的事,如烹饪、农事等,请社区居民自己介绍他的家园和日常生活,往往简单的事物可以引发集体认同,我们需要与社区里的每一位成员互动,从他们身上学习社区里的知识。
——面对真实,贵在行动
和居民建立关系后,接着讨论社区内的重要课题。这时我们要面对的才会是真实的问题,而不是专业者赋予他们问题。可是我们不能只停留在开会与讨论上,而是要透过讨论,找到一件大家一起能做的具体事情。通过做事,才能促进彼此间更多的交流和更深层次的认识。我们需要组织比较主动的成员,共同拟订行动计划,并且真的行动起来。
——从一入手,一即是多
做到了这点,公共资源自然会出现。我们做事不是为了争取资源,而是要让做的事真实地落在社区。如此一来,做的事自然会被外界看到,被政府和社会看到,他们自然会主动地来支持你、鼓励你,给你更多机会。因为地方政府和社会更愿意对活跃的社区提供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