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世界银行2009年的数据,在2003年初级教育免费后,肯尼亚公立入学率直线上涨,达到81.8%,中级教育达到了50%。虽然马萨雷的全部区域一共只有4所公立学校,却有85所私立学校在这片1.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承担着重要的教育责任——尽管其中只有29所可以提供完整的初级阶段8年制义务教育[ 肯尼亚的教育体系包括幼儿教育(baby class),8年初级(primary),四年中级(secondary)以及四年高等(college/university),其中幼儿教育在3-6岁,初级7-14岁,中级14-18岁。初级教育在2003年后属于免费的义务教育]。
马萨雷贫民窟71%的人口至少接受了初等教育和中等教育(公立+私立),[ 数据来源于spatial collective : http://spatialcollective.com/2014/10/16/mathare-demographic/] 另外有大约20%的人口接受了高等教育。大部分的家长都可以承担私立初级教育每月平均343先令[ 此平均值的计算来此mapkibera.org 发布在openstreetmap上的数据](约23元人民币)的学费和伙食费。在内罗毕贫困住户中,这个比例甚至更高——79%的贫民窟居民完成了初级教育,31%完成了中级教育。[ Sumila Gulyani, Ellen M. Bassett, and Debabrata Talukdar, "A Tale of Two Cities: A Multi-Dimensional Portrait of Poverty and Living Conditions in the Slums of Dakar and Nairobi," Habitat International 43 (2014): 101.]

马萨雷年轻人接受不同等级教育的百分比(图表引用自spatial collective)
因此,贫民窟灾难论的谬论之一就是,贫民窟里的人们缺乏受教育的机会,或者认为他们根本上不起学。而这种偏见,淋漓精致地体现在政府的援建、NGO的项目以及越来越多个人志愿者前赴后继的众筹文案中。人们采用这样一种论调,试图冲击观众的同情心。
教育是否等于进入学校?由这个问题可以引申出两方面。第一,如果重点在于将学生带入学校本身,那么学校的硬件(通常是设备、建筑或环境)作为最大的影响因子而备受关注。如果教育的侧重点在于软件设施(师资)、教育质量和学生学习热情本身,那以改善硬件为优先条件的援助方法就有偏差。这个问题值得反思。
在麻省理工经济系阿卜杜勒·拉蒂夫·贾米尔扶贫与发展研究室(J-PAL)的著作《贫穷的本质(Poor Economics)》中,作者特意花了一章节的内容来讨论贫困地区教育所遇到的问题。他们列举了大量数据,来证明入学并非贫困地区目前最大的难题——例如在其针对18个国家的调查数据中,即使那些每天生活不足99美分的人,其子女的入学率也在80%以上。他们讨论的重点在于,学生在学校学到什么——也就是如何提升教育质量。这其中包括公立学校教师的出勤率,大量涌县的私立学校所提倡的(也是将子女送入其中的父母所期望的)精英教育,和那些被忽视的其他学生群体。他们最后探讨到,如何建立向每一个孩子提供机会的学校体系,以取代目前单一评价标准下巨大的人才浪费和资源浪费。[ Abhijit V. Banerjee, Esther Duflo, and 景芳, 贫穷的本质 : 我们为什么摆脫不了贫穷 (北京: 中信出版社, 2013), 65-91.]
基于对马萨雷的多所学校的实际访问,志愿者们在三所私立学校的支教经验,以及家访调查所积累的资料,我们发现,马萨雷的学校存在以下几个问题。
首先,公立学校的初级教育虽然免费,但每个教师所负责的学生人数远多于私立学校。因此,在教学压力和低薪的双重压迫下,老师经常缺席甚至罢课。这让崇尚精英教育(看重会考成绩)的家长们对公立学校的信任度有所打折。从而转向他们认为更好的私立学校。
马萨雷的私立学校的难题,首先是教师资质。大部分老师本身来自贫民窟,很多并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因此教师教学质量往往参差不齐。其次,学校由于资金问题,对教职人员定位不明确,教师经常被派去做其他杂事。
再者,以应试为目的而设置的课程,缺乏对并不以升学为首要目标的学生群体的关怀。这不仅是因为学校的声誉(往往与收益挂钩)取决于它的会考成绩和升学率,也源于缺乏激发其他方面学习热情的设施(比如图书馆,电脑室)与信息资源(比如艺术上的培训)。
由于受到社会和家庭环境的影响,即使进入学校学习的学生,也会出于各种原因而在高年级辍学。女生或因早孕,或必须照顾家计;高年级男生很容易进入当地坏青年团体而误入歧途。根据造梦计划志愿者在马萨雷三所私立学校不同年级对期末试卷批改的反馈,高年级学生比低年级学生的平均成绩偏低,同班同学之间的差异更大。

马萨雷4A地区的公立学校校舍 Min TANG 2015
最后,许多私校校舍的物理条件确实非常恶劣。最经典的景象是,孩子们挤在同时作为书桌和椅子的小板凳里,与其他年级分享一间由铁皮隔开的教室。这使得不同年级之间无法避免相互干扰,导致孩子的精神集中力下降,进一步使教育质量受影响。而公立学校因受到政府的多重援助,校舍的物理环境优于私校许多。
总而言之,贫民窟的家长和学生本身对接受教育都有强烈的愿望,也都表明了希望可以通过教育改善生活的想法。只要有能力的家庭,都会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入学校。借助于一些国际组织的援助,一些私立学校校长也会为特别贫困的学生减免一部分学费。因此,要进入一所学校学习,并不是马萨雷地区最大的难题。
而一所学校的物理环境某种程度上会影响教育质量,设施和信息的缺乏会扼杀一些学生对义务教育范围之外的知识的追寻。部分学校会与校外的组织合作,提供关于传统音乐和体育(通常都是足球)的课外教程,希望可以增加学生的课外活动时间,来充实他们的生活。
从另一角度看待,当物理设施到达了一个最基本的水准,继续增加硬件环境的投资并不是改善教育质量最重要的要素。如何改善教师的资质、教育框架,尤其是扩大多种知识的传播、激发学习热情和设立针对不同对象的教育项目,才是真正摆在眼前的议题。

马萨雷现有学校的辐射半径,学费以及基础设施图 Min TANG 2015

马萨雷现有学校的教师人数,学生人数以及比例图 Min TANG 2015
如何在贫民窟造学校?
在建筑师的介入之下,产生了几种不同类型的援建项目。建筑师承担的不同角色也对援建项目带来影响。尽管没有基贝拉那样的成熟旅游业,马萨雷也从不缺乏带着好奇心前来的学者、官方人士以及外国志愿者。在贫民窟造梦计划开始之前,近年来,马萨雷东西两侧已各有一所由专业建筑师介入、强调设计的学校拔地而起。它们便是位于西侧的MCEDO北京以及东侧的Why Not Academy。若是加上造梦计划的项目-长青DBSA,这恰恰代表了三种不同的建设途径。


从左至右:MCEDO北京、长青DBSA遗迹Why Not Academy Min TANG 2016
两所学校、两种建设方式
MCEDO北京一期的两栋砖砌建筑,于2007年由中国驻肯尼亚大使馆捐赠2.5万美金落成。[ http://www.rxyj.org/articles/168298.html http://www.mfa.gov.cn/chn//pds/gjhdq/gj/fz/1206_25/1206x2/t434487.htm] 第二期的增建是由活跃在灾后重建的建筑师-香港中文大学的朱竞翔副教授团队设计建设。项目资金来自中国经贸协会成员公司募捐的5446.48万肯先令(约359万元人民币),[ http://epaper.comnews.cn/news-1070385.html] 并由中国驻肯尼亚大使馆和联合国人居署官员进行协调。现在该校约有670名学生入读,、分为9个年级。
这样的背景注定了这是一个“富有一定外交使命突出企业社会责任感的项目”。并且因在当地实施的种种难题,[ 朱竞翔教授认为难题在于肯尼亚当地的材料、工具、熟练技工等条件和中国相比差距较大,而陌生的语言,文化环境,使远程的建造工作充满了种种的不确定性。吴程辉 and 朱竞翔, "折叠结构肯尼亚 Mcedo 学校的结构设计与建造," 时代建筑, no. 2 (2015): 48.] 设计团队决定使用一种可折叠的轻型结构体系,在中国的工厂预制后,由跨国集装箱海运至肯尼亚,仅用四周时间完成现场组装。完成后的项目受到了针对结构创新性、将中国科技引入非洲、建造的高效和品质等方面的高度赞扬。其中的社会价值则体现于“当地的第二大报纸自发性的头条报道”,以及之后引发的“热烈的讨论”。

Mcedo北京所使用的轻型结构体系 吴程辉,朱竞翔(时代建筑) 2015
Why Not Academy的情况截然不同。学校前身Why Not Junior Academy由社区的足球教练Dominic. O发起,联合社区居民于2006年成立,并将河东南的Mabathini区域作为活动范围。几年之间,学校接受了200多名学生,一共分为12个年级。在不到十年的发展过程中,学校面临食物供应、缺少食堂设施等基础性问题。2011年,它受助于Karibu Afrika Onlus[ 一个由帕多瓦大学政治学院(Facoltà di Scienze Politiche di Padova)的学生们成立的公益组织。旨在推进欧洲青年在非洲学习非洲,以及培养非洲当地青年的领袖角色,从而达到新型的交流合作模式。更多信息请参见官网:http://www.karibuafrika.it/sample-page/] 的资金,联合另一个以建筑师为主体的米兰公益组织Liveinslums ,将一片临河的垃圾倾倒场清理后,建成了一层木构的校舍、一片城市农地、独立的厨房,甚至还有一小间独立的小建筑作为社区的咖啡室,以及一个遮阴棚。由于地形,学校东侧建立了一道挡土墙,结合坡道,不仅为学校开了一个新的可达路径,更有防止滑坡等实际功能。[ 关于城市农园的建立过程被记录在:https://vimeo.com/34615190 ; 学校主体的建造过程纪录片则是https://vimeo.com/67689412]
在整个建造中,建筑师和建筑学学生为主的志愿者,主要加工和主体结构的木构建。隔墙则是采用荆条打底泥土加水和纤维混合材料夯墙的方式,与贫民窟典型的房屋以及肯尼亚乡村建筑的建构方式相似。在建筑师的指导下,大量当地居民(男女老少)参与了为期三个月的建设。此后,Liveinslums又多次返回到马萨雷,进行学校的两层加建,以及其他一些远离原有基地的社区菜园建设活动。整个项目花费不到7万欧元(52万元人民币)。
为什么选择这种自下而上的建造方式,也许可以在项目负责建筑师Luca给我的邮件中找到答案。当我向其咨询施工、材料等议题的时候,Luca回复道:
“你遇到的困难听上去和我们曾经的经验那么相似。我们当初选择使用当地材料和简单技术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们知道,在马萨雷很难找到好的材料和拥有好的施工技能的公司。”

Why Not Academy的基地前身与学校建成之后 Riccardo Luca Conti 2011
实地访问
这两所学校在马萨雷非常有名。对大多数人来说,前者知名于“中国政府建造”,而后者不仅因“意大利NGO制造”,更因作为一个社区团体在Mabathini地区的活跃,而为人所知。2015年的夏天,带着好奇心,我踏入这两所学校。此时距离MCEDO北京小学完工和Why Not Academy加建约一年时间。
站在岩石的高处俯瞰下方,MCEDO北京的前方就是一片巨大的空地。我到达时正值放学后,身着不同颜色校服的学生混杂在一起,有的在空地中心的一个排球网处进行体育活动,有的坐在边缘倒塌的电线杆上。空地中心有好几处垃圾堆正在焚烧,不时有动物在上面啃食。从高坡下往小学正门前,必须穿越人群,并忍受塑料焚烧产生的刺鼻的味道。学校整体都被围墙与外部隔开。坐在门口的三两人,见到我这张亚洲面孔,热情地叫来了教导主任(head teacher),后者不仅带着我在整个学校参观了一圈,整个过程中充满了对中国人的热烈赞誉,并且最后在办公室展示了各种奖牌后,不忘掏出小本本,让我留下笔墨感言。

Mcedo北京的围墙、内部空间以及外部空地 Min TANG 2015
另一个午后,我穿越河边,经过市场,走向西侧的Why Not Academy。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学校前面略高于河岸地区的篮球场。身着队服的男女学生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而原本在河岸边的社区菜园,因为河岸正在进行的市政管道铺设,而被转移到主体建筑的背后。二层楼的主体教学楼构成非常简洁,木、竹和红褐色的土墙在以金属波浪板为主要表皮材料的马萨雷峡谷非常突出。走进二楼教师办公室后,老师见状找来校长,带着我们在教室、别栋的厨房、菜园都转了一圈。
“教室里面的座椅都是设计师手工制作的。他们今年会再次回来给二层的大教室做一些区分隔板”,校长说道。他更是自豪地指着河对岸的垃圾堆砌场对我补充:“曾几何时河岸这边也是同样光景,但是我们靠自己的双手改善了环境”。
Why Not Academy的教学楼、操场、菜园以及目前关闭的社区咖啡? Min TANG 2015
两个项目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代表了截然不同的途径。前者在资金充足的情况下,追求工业化标准下的高效高质,试图远程建立一种以高科技(结构和机械)为优先的、符合“现代美学”的“原型”来解决困难,并期望这种原型可适用于不同语境中。设计团队以“贫民窟住房并不是自给自足,而是完全属于城市的投机的产业化的”[ 黄正骊, "变革的可能一种 “贫民窟” 建筑学," 时代建筑, no. 2 (2015): 57.]为前提,由建筑师掌握绝对的控制权。这追求的依然是全球化语境下的新现代模式。其结果是,建筑本身作为象牙塔,变成了整个贫民窟内部独特的飞地(enclave),始终停留在自家地块的尺度,且并未尝试跨过界限,对一墙之隔的周边环境有任何影响。
后者则将前者认为的困难转化为机遇,花费了大量前期时间成本(与社区的交流),并用一种循序渐进的低技术模式来化解资金不足等困难。使用当地的材料,对建造法进行改良。优先权从建造一所学校建筑本身,转向了开放地多尺度的社区营造。而公众参与的建造模式,使得建造过程中的人工成本也循环进入社区本身。
关于这两种途径,除了围绕高技还是低技、全球化还是本土化地等经典辩论之外,还可以引出另外两个议题。第一是对学校的定位,第二则是对马萨雷或其他贫民窟中公共空间的理解。我会在后面的文章中,展示把学校作为复合型社会基础设施的创新实践。
延伸阅读:
髀设·实践 BiShine Practice|一起来玩儿吧~
髀设实践·在贫民窟建学校1|贫民窟长什么样:从基贝拉到马萨雷
场所|大卫塔:穷人的公平和正义
作者介绍:
唐敏,比利时鲁汶大学以及法国巴黎一大(先贤祠-索邦大学)建筑学双博士候选人。
贫民窟造梦计划组织(DBSA)总顾问。
致力于跨文化地域的人居环境比较研究,关注弱势群体和后殖民城市景观。博士论文主攻以日常生活视角下对伊斯坦布尔、孟买、上海以及内罗毕等大都会中自营建构社区的机制与活力进行解读、纪录与再构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