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最长的国道,318国道被誉为“中国人的景观大道”。

在这条横贯中国大陆东西的路上,不仅能领略各种地貌和风景,还能感受中国各区域各民族文化的交流融合。近年来,318国道成都-拉萨段 (也被称为川藏线) 因地势崎岖陡峭、风景独特壮美,吸引越来越多希望凭借自己的本领征服自然、挑战自我的骑行者。
来到318国道之前,大多数骑行者都辞去了工作。“骑友”们大多希望能通过骑行“挑战自我”、“找到人生方向”。不过骑行川藏线绝非易事,不少路段弯多路陡、气象不稳,骑行者时常遭遇事故,在路上失去生命。路上的凶险清清楚楚,一波又一波骑行者仍然纷至沓来。
他们想要追求什么? 到底什么才是他们想找到的“自我”? 为何现在有那么多人要“找自己”? 想得到答案,我们恐怕需要跟着骑行者在这条美与危险并存的路上走一段。

“他们都是辞了工作来的”,小仁说。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康定人,小仁经营的青旅是当地最早的几家旅社之一,见证了这条崎岖蜿蜒的高海拔国道上骑行者由少变多的过程。接触的人多了,她便知道,要是辞了工作来,那一定是因为工作不顺心。“现在物质生活富足了,就要去追求一些精神上的东西。你也知道,大城市生活压力大,节奏也快。”

理塘青旅。摄影:德西曲珍
几乎紧贴着北纬三十度线延伸的318国道是中国最长的国道。起始于上海人民广场。318国道向西贯穿中国大陆八个省市,结束于西藏樟木镇的中尼边境。这条被评为“中国人景观大道”的国道,从上海到四川部分在五十年代就已建成,对于现在的大多数人,尤其是骑行者们来说,318国道特指成都-拉萨段,因此G318还被称为“川藏线”。
如果从地图上看,从成都到拉萨被南北走向的横断山脉纵刀切割,贯穿其中的这条川藏线崎岖陡峭,而且海拔高气候状况不稳定,大雾和烈日可能交替出现,遇上暴雨天气时甚至还有滑坡和泥石流。因此,在这条路上骑行的人,不仅要有强壮的体魄,还得有强大的内心,很多时候,运气也是相当重要的因素——“要不是早走一分钟,可能就没命了”,这样的话常常出现在骑行者的叙事中。
原始纯净和险恶艰苦,使得这条看上去蛮荒生长的国道成为无数骑行者心中的“圣地”。辞掉工作,不少都市年轻人来到这里,花上大约45天,用极其简陋的装备完成这段2154公里的路程——这种“在路上”的方式近几年得到越来越多追捧,沿途客栈旅社也越来越多。

青旅路牌。摄影:德西曲珍
小仁开的这家藏族风格的青旅坐落在康定的金刚寺边。从成都出发,途径雅安、泸定,对骑友来说,到了康定就代表正式“入藏”,从康定开始,骑友们要真正开始面对时刻在二千米海拔以上高原环境的挑战了; 也是在这里,不少野心勃勃的骑行者,在小试牛刀之后决定打道回府。
从泸定经过康定,快出城,过“公主桥”就到了金刚寺脚下。从路的右手边叉开去,山上的小溪欢涌而下,沿着斜坡往上,还不到寺庙的门口,就到了青旅的小院。
和大多数青旅一样,这里的墙上布满各种涂鸦和签名,内容无非是“XXX骑车去拉萨”之类。相比之下,老梁开的“国富客栈”的造访者似乎“有态度”得多。老梁开了二十多年的店,与其他从四川到藏地公路的“淘金者”一样,他从餐厅开始做起,后来成了客栈——招牌也好记,就是老梁的名字。说是客栈,其实就是一晚上的床铺和一顿川味便饭。长久以来,国富客栈接待了不少专程前来的骑行者,门上墙上也留下了不少“墨宝”。
留言中,有一些看起来似乎格外有深意,比如“花生毛”写的: “不曾搭车,也不将搭车”,再比如“四川彭山郭少民”写的: “不搭车,不搭车,坚决不搭车”。


青旅墙上的涂鸦。摄影:德西曲珍
关于搭车,小仁一早就看得很透,“人们都是为了挑战极限来的。但到底有多少人骑完全程,这里就要有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其实,在路陡弯多的地段,尤其像折多塘附近的区域,不少骑行者都是推车或搭顺风车前进,并不是所有人都真的“骑”完全程。

318国道上的黄泥路。摄影:家川
再看老梁家客栈墙上留言的内容,就能看出由318国道骑行者组成的这个“小社会”中的“鄙视链”,或者换个不那么露骨的说法: 评价标准。在这个系统里,年幼的和女性“骑友”会受到大家敬重,而五十岁以上的“高龄骑友”则更会获得尊敬和褒奖。另外,骑行者的装备越简陋,就越会得到大家的赞扬。换句话说,骑行者们大都有意无意希望能用最简单的装备骑完全程。
国富那里有不少大家口耳相传的故事。这些故事谈不上多传奇,随着一批批骑友的流动,也总在不停变化,但其精神竟十分一致。比如,住二楼的小姑娘,湿湿的头发,脸蛋红红,眼睛笑起来特别亮,不太愿意跟大家说话,用害羞和微笑跟大家保持距离。不过,在别人口中,她“特别牛,一个人骑过来的! ”又或是白宇的一段体验: “我过了雅江之后,口袋里只有200块钱了,一路走,我就买两个馒头,去跟别人借住,有一次我是真饿啊,看见有人在路边煮泡面,我腆着脸过去,他什么话没说,把干粮分了我一半…”

318国道。摄影:啊鹿-黄露
在这里,渺小个体拥有的资源和身体素质与险恶的自然环境带来的骑行难度之间出现了巨大的落差。在骑行者看来,其落差越大,就越会得到大家的崇拜——道理并不难懂,这象征骑行的“纯粹”: 个体越渺小脆弱,骑行条件越艰难,骑行的本质就越纯粹。寻求天人合一,成不成功就都看他自己的能力和运气。这才是一场真正的考验。

骑行者。摄影:穆建业
按照前面的评价标准,“清风”一定是最受尊敬的那一类骑友——这位年纪不大的广西姑娘,已经走过两次川藏线了,骑过一次,现在又要徒步一次。清风为人畅快,喜欢笑,笑起来爽朗。说起自己的过往,清风身上立刻透出一种都市上班族的特质,哪怕此刻她正穿着红色的冲锋衣身处人迹罕至的雪域高原。从一所普通院校毕业之后,清风来到南宁一家小公司工作。感受到工作无趣,她第一次辞了职,2012年初次踏上川藏线骑行的旅程。结束骑行之后,她又找了一份工作,两年后又一次辞职,第二次开始了318国道之旅。
按清风自己的话说,她上班的时候根本不知应该干什么,就是不想做“没意思”的工作,不想浪费自己的时间。同时,与同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友谊小船,在升职问题面前常常说翻就翻,这也使得清风对自己工作后的生活相当失望。“我还那么年轻,应该找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做”。清风在网上看到一篇骑友写的日志,被其中的图片深深吸引。在走过几乎所有现代上班族都会走的那条“心路”之后,清风辞了职,踏上了一条新的“路”——这回是条真正的路: 318国道。

国富客栈。摄影:德西曲珍
有两次骑行经历,按理说,清风应该充满了自信和骄傲。但谈到路途艰辛,她的语气中还是透着一丝后怕: “离开雅江那天,到下个目的地中间需要骑好久好久。当时已经是晚上了,我一个人在山路上,就特别害怕。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达理塘”。

318国道。摄影:啊鹿-黄露
“能不能活着到达”,想过这个问题的,绝不止清风一个人。川藏线上潜藏各种艰难险阻,按照青旅老板娘小仁的话说,在这里骑行根本就是“极限运动”,不知什么时候,死神可能就降临路边,运气好擦肩而过拣回一条命,运气不好就被裹挟而去了。川藏线骑行者几乎人手一份的“波尔攻略”中,记录了波尔本人见过听过或其他骑友知道的各种伤亡案例,很多时候都是“车速过快”。小仁也说到一起事故,发生在2009年,一个骑行者穿过二郎山隧道后,突然转向,迎面而来的一辆卡车紧急制动,然而他还是被撞下山崖当场死亡。

路边的骑行者。摄影:德西曲珍
相比这位骑友,艺洲就要幸运得多。这个刚刚高中毕业的男孩,因为想要有一些“积极的人生经历”踏上了骑行的征途。回忆起那次骑行,进入藏区的记忆似乎十分模糊,但到达通麦的记忆却很深刻。因为,在他和骑友刚刚骑过一个路段不到半小时,就有一块落石砸中后来的骑行者,后者当场死亡。“我算是幸运的,不然也有可能砸中我的啊”,艺洲回想起来,不禁有些胆寒。
这样看来,在这条高原公路上骑行,真是极具冒险性质的“极限运动”。整条路上充满不测,面对沿途扑面而来的未知,任何意志力都会显得极其渺小。在众多骑友中,清风对待未知的方式可能更加理性: “出发之前我买了一份高赔付率的保险,这样如果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我的父母还能得到一些补偿。”

318国道。摄影:家川
不少人对骑行者们的冒险行为还是不能理解: 为什么好些“对人生很迷茫”的人想要以来这里骑行的方式“找到人生的方向”,难道路上的未知不比自己未来人生道路的未知更大,大到甚至威胁生命吗?
德国社会学家乔治·齐美尔 (George Simmel) 在谈论冒险行为时提到,冒险行为虽然处于一个人正常生命轨道之外,但它却还是个体存在的一部分。冒险行为相比日常生活,具有更明显也更粗糙的边界——它没有前后文的缓慢过渡,往往突然发生,是在日常轨道之外的“异端部分”。但这种像倒刺一样、与正常连续的生活格格不入的行为,内核还是和日常生活一样并无二致。挑战归挑战,疯狂归疯狂,自我还是那个自我。

理塘,仓央嘉措的句子。摄影:德西曲珍
更重要的一点是,骑行者们其实可以清醒地认识到路上可能遇到的不测——清风甚至给自己买好了保险,来为可能的不测买单。其中机理在于,骑行者在行前会通过锻炼身体增强自己的身体素质,同时坚定自己的决心 (从旅社墙上不少加油打气的词句中也能看得出来) ,他们相信,只要自己身体和内心都很强大,就一定能够到达终点。仿佛模糊的前路也因为自己的强大而变得明朗起来。
另一方面,骑行者相信自己眼下吃的苦能够为未来做积攒,挑战自我和自然积累的本领能够帮助自己实现目标——“要能骑完全程,我就能找到女朋友了”这句话在骑友中广为流传,成为无数懵懂上路的男生心中的圣经。这样看来,骑行不仅连接了已知和未知,还联系了现在和将来,这恐怕就是这条国道承载无数人“人生方向”的内核。
于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自然成为“天将降大任”之前的热身运动。骑友们也在艰苦中体会到了纯净的快乐。艺洲说自己在山路上骑着车,感觉“由衷的喜悦”。“当你骑车的时候,就只有路,只有山,只有阳光,只有你自己,”他说。

疲惫的骑行者。摄影:家川
“川藏骑行的弟兄大多是有想法没办法的,我和你们一样。”
清风说: “在这条路上我们从不问别人的过往,但不问不代表我们不知道,每个人上路一定都是有原因的”。的确,每个人来到这里的原因千差万别。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入世”的,要么为了“找寻方向”,要么为了“释放自我”,都是为了更好的未来生活。对刚刚退伍回家经营网店的项北来说,川藏骑行的路途可以让他对“什么是成功”有更多思考,他把这看作对自己身体和精神的一项测试,因为“从此以后,我要承担起很多责任了,想要成功,必须成为一个很强大的人”。
对项北的队友周扬来说,骑行318像一个创造“成就”的过程、通往“自我认识”和“未来道路”的仪式,“那时候我跟女朋友的关系很紧张,考研也不顺利,真的不知道下一步在哪里,非常低沉,知道318,想想就来了…也算是向自己证明一下吧”。

骑行者。摄影:家川
与项北这些人相比,张丘骑行的动力就相当“出世”了。他个子不高,戴一副眼镜,头发短短的,脸晒得黝黑,身穿一件灰绿相间的冲锋衣,踩着一双人字拖,说起话来都是玩笑,感觉挺痞。这个28岁的年轻人此刻正因在骑行路上受伤而留在老梁的国富客栈里帮忙。见到又来了一个七人骑行队伍,他拿着记事本立刻迎上去,帮他们卸下装备停放好自行车,登记入住,十分热情熟练。
说起来到318国道骑行的原因,张丘总欲言又止。按照他的话说,在从一所普通大学毕业、回到家乡接下了父亲的建筑生意之后,他“收入不错,日子本该过得很好”。但后来发生的事就多少显得扑朔迷离了。“我家里出了点事儿,然后我又在一次车祸中受了伤。我突然就感觉有那么多事情你是完全无法控制的,可能你觉得最不会发生的事情反而就发生了”。张丘从没有明确说过,自己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自己又在那次车祸中经历了什么,似乎可以用“人生无常”四个字来解释他离开家乡踏上川藏线的原因。
“我一定要到拉萨去。现在我是因为路上受伤所以才停留在这里,老梁也特别照顾我,但我要马上离开了,因为我必须到拉萨去”。关于他对拉萨的心心念念,张丘同样没有给出任何说明。
老梁借用一位骑友的话: “川藏骑行的弟兄大多是有想法没办法的,我和你们一样。我爱你们! ”的确,像张丘一样,因感受到生活的无力而踏上骑行征程的骑友不在少数。生活中,他们似乎除了一腔热情和“爱”之外,什么也没有。

“中国人的景观大道”。摄影:CS Studio
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曾谈到前现代社会的“宿命论”,即人们相信很多事情“天注定”,事情的发展是不受人控制而自有轨道的,而在现代或后工业社会,人们需要通过对未来生活的预期建构自己的生活轨迹,在这一过程中,包含一些“命运性的时刻”,这些时刻往往与“冒险”有关。齐美尔也认为,不少冒险者会自断后路,义无反顾地走进一片迷茫的前路中。
相比其他人,他们的前路不见得更晦暗,但他们却坚定地认为自己比身边人更需要向未知冲刺,一探究竟。对于未知的、“不确定的”事物,抱有“确定的”、想要探求的态度,这恰恰是318国道上骑行的人们内心中最坚定的那一块。在以道路为母题的叙事作品中,主人公会在旅程中遇到一个“决定性的时刻”,在那个时刻,他被迫去直视自身,直视自己的生命中最深层、最真实的部分,直至那个最内核的自我。

骑行者。摄影:德西曲珍
人的体验无不是自然地理的产物。在过去,由于匮乏的资源与恶劣的环境,人们随时都需要为生存而斗争,因而高原文学总是是以“生命”为主题的,是荒凉的、贫瘠的、英雄主义的。
像张丘这样的骑友,可能并不知道,拉萨意味着什么,千辛万苦去到拉萨的旅程又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改变。但“冥冥之中”的召唤让他们十分坚定,这种“宿命感”是支撑他们走完全程的力量源泉。毕竟,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上,能听到“命运的召唤”就很可贵,对宿命的坚定信念,就像茫茫人生海洋中航行的一艘船上的锚,能给人带来一丝安全感就已经足够了。
尾声
从更宏大的格局看,318国道骑行者心中对人生的不安感和对命运的质问,与这个社会的变化息息相关。进入21世纪以来,国家的发展仿佛走上快轨,各行各业日新月异,整个社会看起来生机勃勃。但从另一个层面看,建立新的社会价值标准的速度,还远远跟不上社会中新事物出现的速度。某种程度上,人们经历着价值观空缺带来的迷茫和失落。
在迷茫和错乱中,人们亟需一个坐标来确定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这时,318国道骑行仿佛一个天然的平台。就像前面艺洲说的,在这条路上没有别人,只有大自然和你自己。走完全程对自我内心和体魄的挑战,能让人看清茫茫天地间自己生命的重量。这种不含杂质的、纯属于自己的“力量”很容易让人清醒认识自我。

与此同时,骑行者在生活中“有想法没办法”,也折射出中国当代社会独特的个体化过程——成为一个“单位”、“公司”、“家庭”以外的自己。按照贝克的说法,当代人们的生活就像一场“大冒险”: 你必须把自己放在一个竞争环境中,和别人竞争社会资源。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日复一日贯穿生命的旅程。清风在谈到自己过往的工作经历时,多次说到“心累”这个词。在全社会的竞争中,不少骑友的生活都处在巨大的拉扯和张力之中: 清风断断续续的工作,根本无法为她提供福利和保障;离开部队做起电商生意的项北也急需向自己证明这条路行得通。在各个行业都方兴未艾、社会保障体系却还在完备中的中国,318国道上骑行者们一闪而过的身影就像一面面反光镜,反射当代社会繁荣景象下被人遗忘的角落。
对于另一些人来说,道路又是让人感到乐观的存在——骑行的确成为骑友人生中重要的,甚至改变命运的经历之一: 仁青从北京的大外企回了家,在那里,她的生活能与“过去”连在一起,不必时刻询问“我是谁”; 小宇背着相机一路从川藏线走到了斯里兰卡,落脚在清迈开起青旅; 张丘也在大理安定下来。在318上,年轻人被晒得黝黑,他们在雪山下4000米的路牌下举着自行车拍照、在布达拉宫前的广场上留影——无疑是个人的成就。

人来人往,潮起潮落。骑行者车轮轧过的路面不留一丝痕迹,就像从没有人来过。路上的人们渐行渐远,那恰恰是现下社会最真实鲜活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