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建筑在缄默不语中道出史书言所不及的故事。——题记

?2014年瓦房,万妍拍摄
这种低矮的平房在深圳已经不太多见了。而它的来历也要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人民公社时期塘头村村民的搬迁说起。塘头村的历史不同于白石洲其他四村,它原本属于宝安县石岩区管辖,因为水库的修建,在1959年成了白石洲的“移民”。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各地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浮夸风。为了提高亩产,在稻谷将成熟时移植在一起,结果不透风生成虫灾。再加上人民公社的大锅饭,都加剧了粮食短缺。在这种情况下,中央提出了“深挖洞,广积粮”以粮为纲的政策。
为了落实中央指示精神,当时的宝安县为了保证西乡、沙井两大粮仓能达到增产、增收,决定在宝安铁岗拦河蓄水(现铁钢水库)为西乡、沙井的农田之用。由于水库库容面积较大,会淹没四处村庄,塘头村有大片农田就在其中。
在这一背景下,原塘头村的上百户人家需要部分搬迁。
搬迁的地点一为宝安县旁的蔡屋围,以种花、养金鱼为产业。二是国营沙河农场以耕种为产业。经过当时的几位群众代表多次考察认为国营沙河农场,人少地多,(当时农场有 12.863 平方公里的土地)容易搞生产,生活比较有保障。因此,村民落居现在的沙河白石洲。
沙河地处宝安边防,与香港一河之隔,为保证边防的安全,不损害国营农场的形象,对搬迁的村民严格控制。由村民先申请,工作队政审。要求所有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以前偷渡去香港的人员不准搬迁。最终,迁入 68 户,共 486人。
然而农场并没有现成住房接待这些新搬来的塘头村民,也没有财力建造。房屋由公社出人出力和村民一起完成。大部分建筑材料还取自石岩塘头的拆迁房屋。这时候兴建的住房处在农场之中,四周都是田地,在广阔的土地条件下,塘头村的建筑空间井然有序集地被创造出来,十栋房屋分两列,一列五栋均匀布置。屋顶为双面坡,上覆瓦片。

?塘头村瓦房轴侧,香港大学建筑系
内部空间左手是卫生间,右手是灶台,和客厅连在一起没有分隔,客厅背面的隔墙之后是卧室。每家门口都有一个取水的井口,在南边还有一个更大的水井作为公用。塘头老屋并不是传统或现代的农民房,而是社会主义的农场宿舍。采取“一户一间”的分配。这些宿舍内部的设施安排是统一标准,不管是几口人的家庭都分配一样大的面积、户型、窗户数量等。

后来随着人口增加,大部分家庭也对其有所改建。为了增加面价,空间上的改变有三个,一是南面墙体南移,增加室内面积和二层平台;二是杂物间的加建;第三是把原来的卫生间空间南移在原建筑体量外,换取室内整体的大空间。
塘头瓦房虽由村民自建和居住,但却没有正式文件在法律上证明其权属属于村民。80 年代起瓦房开始出租给来深务工的外来移民, 村民则陆续搬迁到新自建的农民房。2013年 9 月,塘头瓦房的租户被通知必须搬迁,理由是政府认为瓦房建筑年久失修,将其 C 级危房,政府为了使作为房东的村民支持搬迁,每个月向其支付 650 元的补贴作为对租金损失的补偿。于是在当月,所有的租户都在规定的时间内搬出了瓦房,塘头瓦房结束了其为移民服务的历史,成为高密度的城中村的一片无人区。
今天塘头村瓦房的东南方向,在国营农场时期曾有一个储藏粮食的仓库,现已拆除。而瓦房和南面水井之间的空地曾经是一个农用晒场。由于这个晒场的存在,这一块空地一直没有人建房,便形成了一处公共空间。
这块空地在白天较少被占用,有零星商贩做一些小生意,孩子们玩。但当夜晚到来,这块空地的大部分都被大排档占据,灯火通明热闹异常。

?白石洲,由张超拍摄
目前对于城中村的主要印象就是成片的自建住房,多在7-8层,密度高、间距小,也被称为握手楼。临街的部分,往往一楼是店面,个体商户自发地集中在一起,形成了二手家具电气市场,菜市场,餐饮门店、服装店等。楼上用于居住,每一层都有若干个面积不等的隔间。
农民的自建住房在上世纪末的二三十年间几经变迁,在两千年左右形成目前的样态。
塘头村村民自 60 年进入农场后,70 年代已经开始面临人口增加住房不足的问题了,国营农场其它四个村也是如此,于是村民就自己动手兴建。

?1970 年代白石洲建筑,白石洲村民提供
图中可以看到材料是石头和黄泥,中间的较高的瓦房是 70 年代的旧屋,内部户型和塘头宿舍类似,有阁楼。

?图为 80 年代白石洲村民自建的第一栋二层建筑,由白石洲村民提供

?白石洲农民房室内的风貌,资料由白石洲村民提供
改革开放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修建砖房,砖房内部家具、日用品也开始丰富起来。图中的房子,1985年始建为一层,后又在上面加建为两层。不过1997年,这所房子被又一次推倒,建成了7 层的农民房。
2013年,研究员万妍采访了一位参与白石洲农民房建设者——徐飞,从采访中能了解到当年建设的细节。
四川人徐飞从1997 年参与白石洲的农民房建造工作,工作方式是和广东的包工头合作。当时主要有两个施工队,每队有五六百人,但队伍松散,流动性很大。白石洲在塘头和上白石的农民房的建设者85%都是他们四川达州人。
农民房的设计主要是包工头依靠自己的建房经验,基本没有图纸,偶尔有平面图。地基一般为两米,最深到两米五,基础挖好,用砖混结构或者钢筋混凝土结构建房。建筑材料多为自己配比沙石的混凝土,材料的计算单位是斗车,通过单滑轮提升架向上运送材料,建造柱子和楼面。有一些房东建房资金不够,会和包工头会合伙出资建房,建好后分得不同楼层。
80 年代白石洲的农民房大多是三到五层, 每层平面类似于一套公寓, 到了 90 年代后期,深圳的外来人口急剧上升,开始拆掉改建为七层或者以上,在平面设计上也开始有意分隔,使同一层适合出租给多人。
徐飞:一间房,一个窗一个门。下面就是这样一个楼梯。白石洲的房子很多都没有规律的,因为当时是怎么能建就怎么建,只要有一点富裕能占领下来我就把它建起来。所以没有什么朝向来的,基本上除了马路边,朝街边有一个门面。其他都是乱建的,没有什么我们统一坐北朝南啊,怎么采光啊,没有。现在都看得到,你去巷子里看都是这样的。
一梯四户是比较大的了,白石洲很多房东建成这样,其实这种户型的设计是可以满足一家三五口人住的。 一般都是一对夫妻加小孩还有老人,两卧一厅一橱一卫。进去以后就是客厅,然后就是阳台,有很多阳台还是关着的。两家可以用阳台的一半。
后来这些老板聪明了,想着怎么赚钱,所以后来的人全是这样。阳台是被隔开的,以前是通用。应该来说这种户型是比较多的,其实什么客厅,客厅也是卧室,一样。阳台也就是厨房。像这种房子只用隔一个墙再开一个门就 OK 了,只是增加一个卫生间,两个房间的采光都是靠阳台,阳台通不了。
七层农民房平面本身是按照一层一户,两卧一厅一橱一卫来设计的,用来满足一个三口之家的使用。但是为了获得更多受益,他们把房间分隔开来,加墙、厕所和门之后就成为一梯多户的平面。白石洲的农民房,从瓦房,到二层小楼,再到七层甚至更高的握手楼,显然村民不断在为自己增加住房的面积。

?1979-2008 深圳城中村非正规住房历年建设面积,转引自马航,2011
学者马航将深圳市城中村空间形态的演变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是 1982-1989 年萌芽阶段,城中村非正规住房处于均匀较快增长;第二是1990-2004 年为迅速蔓延阶段,城中村非正规住房呈飞跃发展;第三为 2005 年之后,增长骤减,出现明显落差,此时深圳市城中村非正规住房市场稳定,并步入改造阶段。

关于工业区的部分,主要形成和政策有关。
深圳特区成立时,中央政府定位是把深圳建设成为出口商品基地、旅游区和新型边防城市。80 年代初,宝安创改革开放之先河,采取“筑巢引凤”方式大量引进外资,发展“三来一补”工业。白石洲的沙河工业区也是在这种背景下由村民集资,沙河集团规划而成的。
白石洲沙河工业区位于白石洲北部,占地 8.16 万㎡,包括96栋建筑, 建筑面积为 108795 ㎡。沙河工业区的位置并不在塘头村的原始地界内,但是作为白石洲五村村民下岗后的新工作地点和集体物业。
如果说塘头瓦房代表白石洲村民在单位时代非典型的“大院”的形式,那么当“单位”系统不再有效,沙河工业区成为了一种新的建筑群(compound)类型,成为容纳本地村民和外来移民就业的空间,其中除了厂房,它还包括工人宿舍、商业和餐饮等空间。
在当时一位场长的安排下,进驻沙河工业区的企业必须安排一定数量的村民在厂工作,采访中村民说,他们一般从事文职,甚至并不需要工作就可以拿到工资。
但此时,白石洲已经开始有越来越多的移民进入,企业的存在有效地影响了这里的空间形态。工业区的建造以生产效率为核心,这意味着厂区的形态是方正理性的,方盒子体量排布均匀,建筑之间有充足间距,相对周围的握手楼,有着全然不同的空间肌理。
1996-2010 年,深圳新的规划中城市定位升级,从较单纯的工业出口产业基地提升为具有全国意义的综合性经济特区。
由于城市产业开始转型,且关内土地价值越来越高,工厂纷纷搬迁到城市更为边缘的地区,现在的白石洲沙河工业区的业态也以零售和餐饮为主,“三来一补”基本退出了。

和深圳大部分的厂区不同,沙河工业区没有围墙,路网开放。虽然作为厂房,生产效率为首,在规划之初这里并没有任何公共空间的相关投入,但比起狭窄的握手楼片区这里有充足日照,因此其中有一些空间承担了居民休闲活动的功能。比如其中的文化广场、超市广场、商业步行街等。

?白石洲鸟瞰,由都市实践研究部提供
九十年代起,沙河实业就开始了商业地产的开发。
2001 年,我国第一部关于土地交易市场的地方性规章《深圳市土地交易市场管理规定》正式颁布实施,规定所有经营性土地无一例外地进入市场交易,标志着深圳土地出让、转让全面走向市场化。
在此背景下,沙河实业转变为一个有房地产开发业务的国有企业,通过房地产开发参与空间塑造。同时,空间塑造的权利被下放到私有民营发展商手中,白石洲内部的商业小区和城市中其他的花园小区并无实质区别,成为独立私有的门禁社区和社会阶层分化的空间。

深圳在很多人的观念里都是历史空白的,但事实并非如此。白石洲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代(据村民说曾有一个明代的墓碑证明明朝时期此地已有人定居)。在农业社会时期,以家庭为单位自给自足的白石洲四村拥有另一种空间——祠堂。根据下白石村民的口述,曾氏宗祠的占地面积在 114 ㎡到 180 ㎡之间,坐北朝南。大门门匾上书“曾氏宗祠”,进门是一进院子,而后是拜堂,拜堂大门门匾书“安邦定国梁”。祠堂原本就在图中水井的背面,在塘头村的瓦房建起之后不久的60 年代,下白石的祠堂在“四清运动” 期间被拆掉了。

?图中红色的小建筑是白石洲内现存的 “神树”下的的土地庙,周围是垃圾堆放处,万妍拍摄
祠堂虽遭破坏,白石洲的乡土文化也还有一些遗存,例如上白石的“神树”。这棵被握手楼包围的“神树”是现在白石洲握手楼中难得一见的绿色。树下有一个小小的“神庙”,庙内香火不断,里面供奉的牌位上书:大王伯公之神位。这也意味着传统的意识形态实际上并没有完全被清除,也存在着一定的延续。

?从银河路开始,由张超拍摄
于是,在白石洲,就有了五种全然不同空间形态的并置和混杂。
白石洲建筑形态的混杂,是不同政策下社会群体空间博弈的产物,反应了人、社会、空间三个维度的互动痕迹,也无意间记录了半个多世纪波澜壮阔的移民史。
参考文献:万妍《中国社会文脉下的城市建成空间变迁——以深圳白石洲塘头村为例》
注:未署名图片来源为UABB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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