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福田中心区是深圳市集行政、文化、金融、商务、会展等功能于一体的综合城市中心。但三十余年前,它曾险些成为港商的房地产开发项目,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争夺史”。当年参与其中的规划界前辈从不同视角,回忆了这段往事。
这些回忆曾经分别收录在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深圳分院20年院庆系列丛书《五味集》及30年院庆系列丛书《六觉撷萃》中。
作者:赵崇仁(原深圳市规划国土委副总规划师)
周干峙(原中规院院长,建设部原副部长,两院院士)
倪学成(中规院交通专业退休高级工程师)
乔恒利(深圳市规划和国土资源委员会副主任)
周杰民(中规院退休高级规划师)
官大雨(中规院副总规划师)
宋启林(中规院深圳分院第一任院长)
赵崇仁
在深圳特区总体规划的编制过程中,一直把眼光重视在福田区莲花山周围近1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这块土地在未来的10~20年,就是深圳的中心。记得两院院士吴良镛教授、余庆康教授、齐康教授都曾经在中心区的草图上勾画过未来的蓝图,任震英大师曾夜不能眠地为这一未来的“中心”写过一篇又一篇的赞美诗。
莲花山西南向眺望福田中心区(妇幼医院)(1994年)
莲花山东南向眺望福田中心区(1994年)
可是,一则关于香港开发商有意和市政府签订协议,出巨资开发这片区,经营房地产的消息打破了美丽的构想,此事惊动了周干峙院士,他约集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一起说服市委领导,生是虎口拔牙,撤回了与港商签订的协议,保全了深圳今天这片引为自豪的“中心区”。
周干峙
深圳设立特区,对改革开放是重大的措施,深圳规划最早是广东省建委支持的,当时深圳是一万人的小镇,只有一个罗湖口岸。我去了深圳后帮他们首先做的是罗湖区的规划,规划范围限于现在深圳市老城区的南面到香港铁路的西面。但是很快发现适应不了深圳的发展速度,所以提出要求国家支援。那个时候北京主管规划部门的是建委(第三届国家建委),主任是谷牧。当时谷牧就做了一个决定:同意广东省的要求,先组成了一个五人小组,来支援深圳规划建设,奉命帮助深圳基础设施建设等的一切事宜任务。
吴良镛院士和周干峙院士讨论福田中心区水晶岛方案
我们当时主要工作是调查、研究、提出方案,同时处理一些有矛盾的问题。最棘手的一件事情是,当时港商胡应湘已经看中了深圳,已经跟深圳市政府协议买下了现在整个福田区的中心区,那个时候的福田区包括莲花山,三十平方公里之多,而且协议都已经签了。胡应湘聘请了欧洲的规划人员画了一张规划图(80-81年之间)。胡应湘很会做工作,一到北京就到了谷牧,而且善于讲一些大的战略性的问题打动领导,结果就拿下了这三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他将欧洲规划师画的模仿欧洲田园风光式的规划图拿给了谷牧,向谷牧汇报。谷牧就找到了我们,当然我们在学校里都学过,就跟谷牧讲这不是最先进的规划,是抄过去的东西,所以后来第一件事就是跟胡应湘争议这个方案行不行?先进不先进?可用不可用?当时建委组织了这件事情,知道还要依靠专家,就把我们院的陈占祥等几位老规划师组织起来跟胡应湘辩论方案的可行性。
倪学成
据传,港商和机公司老板胡应湘得到中央领导的同意,福田30平方公里土地可以由胡来开发。胡不喜欢方格式道路网,设计了一个完全由圆组成的道路网方案,彻底破坏了原来的总体格局。当时深圳市邀全国道路交通界人士开会与胡应湘进行理论,大家认为胡应湘的方案不可行。胡不理采各界的反对,也不考虑深圳市政府的意见。后谷牧派4人专家组与胡对话,据传,专家周干峙对胡应湘说,30平方公里土地,圆的方案必须一次建成,才能发挥作用。胡自知没有能力,被说服了,同意放弃他的方案。
福田中心区规划(1988年)
乔恒利
广深高速公路在深圳市区的走向最早并不是在现在的位置,而是沿滨河路南侧现福强路的位置穿城而过,与福田区大部分南北向的道路相交叉。该高速公路的投资者胡应湘是香港和合公司的老板,是最早进入深圳及我国内地进行投资的资本家。由于他是广深高速公路的主要投资者,因而,高速公路的选线和设计由胡应湘负责委托设计。深圳市规划局明知高速公路在市区段的选线不合理,该选线将分割福田区南部大部分土地,给高速公路两侧的城区带来巨大的噪音、交通、景观等问题,使南北向道路不得不下穿高速公路而带来巨大的投资增加,但是由于当时的规划局没有那么有权威性,也没有现在那么牛,尤其是对于象胡应湘这样的大资本家,更是搬不动他,甚至时任深圳市主管城市建设、并拥有“八大金刚”、在深圳能呼风唤雨的罗昌仁副市长出面也说服不了胡应湘改变选线方案,罗副市长最终决定从北京请来周干峙、陈占祥,面见胡应湘,商讨关于广深高速公路在深圳市区段的选线问题。
福田中心区专家咨询会(1992年)
会议在深圳市迎宾馆的一间普通的会议室召开,在场的我方人员除了周干峙、陈占祥,还有罗昌仁副市长、规划局胡梅英局长、规划科孙俊副科长、中规院宋启林、蒋大为、易翔等,本人当时帮着抱图纸,也在场;对方人员有胡应湘以及他高薪聘请来的几位西装革履的英国绅士,号称规划专家。会议室里四周有一圈椅子,中间没有会议桌,图纸就摊在在地上,胡应湘对着摊在地上的图纸,陈述他的选线有利于吸引车流、就近为福田中心区服务、地质条件方便施工等理由,几位英国绅士也拿腔拿调地帮着说事,而周干峙、陈占祥不为所动,讲述胡氏方案对城市交通、环境、噪音等等不利的影响,并要求高速公路的线路向南移至城区外围与红树林之间的滩涂地带。胡应湘仍在据理力争,试图作最后的辩解,长时间未说话的罗昌仁副市长补充道,陈占祥先生曾在英国留学八年,是英国皇家规划学会的会员,参与过大伦敦的规划,此时陈占祥先生也配合着用地道的伦敦口音说了几句前面曾用中文说过的观点,胡应湘与他的几位英国专家听后立刻肃然起敬,感到是在与大师对话,态度即刻转变,开始考虑周、陈方案的合理性和可行性,最终表态说:“我同意这个方案”,他的秘书在他厚厚的笔记本上,也写下了“我同意这个方案”这事关福田区发展大计的七个字。
福田中心区专家咨询会(左起王祖毅、王凤武、赵崇仁)
中规院顾问任震英、深圳分院总规划师孙骅生在审视福田中心区总平面图
通过周干峙、陈占祥与胡应湘面对面的交锋,合理的规划占了上风,大师的权威取得了胜利,地道的伦敦口音也起到一定的作用。深圳的发展也避免了因错误的高速公路选线将给城市带来的极其不利影响。中规院的专家在深圳早期城市发展的几项重大决策中确实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深圳市规划局老局长胡开华、华艺设计公司陈世民在福田中心区专家咨询会上
周杰民
福田中心,这个关键、被周院长掌控好了。福田是全市中心,背山面水环境特好,而且用地也大。当时建设经验和财力物力均不充分,是留待以后发展的。但正因如此,开发商、企业家、政府官员都盯着他,有利可图啊!香港企业家胡应湘先生自己做了一个方案,坚持要实施,不接受别人意见。周院长请了陈占祥、任震英、龚德顺几位老前辈共同找他讨论,迫使其放弃。胡应湘先生后来说,我和国内四位首屈一指的规划建筑大师讨论研究福田中心,实在荣幸。就这样深圳总规圆满完成。周院长还是继续着年轻时的习惯:做事情一定要做好,做到完善为止。但不知现在福田实际如何?
莲花山南向眺望福田中心区(1994年)
官大雨
1983年的中旬第一次到深圳,中规院重新组建(更名)不久,按照周干峙院长的指示要求,由我院派出规划组,参加深圳城市规划(主要是总体规划方面)的咨询工作,当年周院长、胡所长、余总、倪工等规划前辈的高瞻远瞩,(许多已成为现实或正在成为现实),今天回想起来,无不令人敬仰。记得在当时咨询工作意见讨论中,给我留下印象深的有:
莲花山东南眺望福田中心区(中银花园)(1994年)
未来城市中心区:考虑福田区在城市整体中的区位格局,应作为未来深圳城市中心区发展预留用地,特别是在中心区建筑景观艺术构思中,周院长一再强调要求:应结合自然条件,保留北部“莲花山”,作为城市中心轴线上的对景,中心区建筑、绿地、交通、景观组织围绕这条南北轴线来安排,体现中国传统的规划思想。
宋启林
当时福田开发权,尚掌握在香港开发商胡应湘先生手中,他前后两三年做了八版规划,一直未获得深圳市领导同意。于时我们从深圳总体规划整体构想出发,当着胡应湘的面将其第八版规划予以否定。按我们对福田作为未来新的全市行政、文化、金融、会议中心的统盘考虑,吸取中外规划格局精华,暗寓风水意象,规划了一条北起莲花山顶南部到皇岗山头的正南正北中轴线。中心采用棋盘网格局,南端以深港高速路半圆型环绕,东西两侧保留原有的排洪通道,成为有山,有水、既规整、又活泼的大框架,并由刘洵藩、易翔、朱荣远、乔恒利集中在一个月内突击出一张比较理想,画得很漂亮的新福田规划总平面图。立即受到市领导赞赏,并拍板定案,同时决定迅速开展谈判,收回了福田新区开发权,将火车站联检楼开发权作为补偿,现在轮到我们反过来催市规划局提供1:2000的福田新区测量图。还是副市长将省测绘局调来,后任规划国土局长的刘佳胜去省测绘局买来一套刚测出,不外供的1:1000的图,让我们将就着用,这么大比例尺的是福田新区图,拼起来有5、6米见方,只能架在用六张单人床板连接起来的空前大平台上凑合着干。
福田分区规划项目组(左起尹豫生、郑建国、柳玉彬、王瑛、李凤军、李宁、黄林)
次年春节期间,为赶时间,我和乔恒利两人硬是趴在大平台的纸上定线。虽然很累,但很有点特殊情趣。正巧年初二主管副市长按深圳习惯到各大设计单位挨家看望。亲眼目睹我们这种狼狈形象,惊喜的连呼:“嗬!延安精神!延安精神!”纸上定点数据立即现场实放,核对无误后,提交市规划局。马上就安排画地、设计、施工。方案提交以后,原来门庭若市的热闹场景,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长吁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