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张从志
三联生活周刊:您是1997年回国,第二年长江流域发生了特大洪水,现在回过头去看,那时候洪水灾害的特点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我回来后,关注更多的是城市的快速扩张,这个过程导致大量河漫滩和湿地消失,河道渠化硬化。我一回国就遇上了好几场城市治理方面的大讨论,比如北京当时的河道裁弯取直和硬化工程,包括清河还有京密引水渠在内,很多河道、湿地等自然水系统被破坏,这是我们今天洪涝灾害频发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7月8日,一名戴着口罩的男子在武汉江滩公园漫步,因长江流域连日的暴雨,江水已经淹没了他脚下的步道(南飞 摄)
大家都看到了,现在新安江上游的洪涝非常严重。我不知道今年的雨水是不是比历史上的极值还要大,我想不会,但是它造成的灾害比以前还要严重。徽州那座被冲毁的明代古桥在那儿已经将近500年了,为什么偏偏今天被冲毁了?很大程度上说明瞬间的洪水冲击力比过去近500年的都要大。为什么比以前都大?这说明上游的滞蓄能力降低了,说明我们城市和土地应对洪涝的韧性变小了,应对自然灾害的能力变弱了。
上游建了许多水库,按理说可以更好的调节洪峰才是,这些水库如果能智慧地管理,适时调节,可能对防洪会起到很好的作用,但完全相反的作用而带来的风险同样存在:那就是集聚了自然的破坏力。而这样的问题会经常发生,无论是因为水库自然决堤,还是管理疏忽,古今中外不乏案例,任何人类工程都没有百分之百的安全保障。
7月24日,三峡枢纽工程泄洪情景(人民视觉 供图)
俞孔坚:2000年前后,我们就研究过湖北的案例,得到的结论就是水的空间被压缩得越来越小。湖北原来是千湖之省,但你可以发现,现在留给水的空间已经少了很多,有的是被高堤大坝围起来了,有的是盖了房子,湖泊大量消失、缩减。每一年洪水来的时候,就要派人上堤驻守。我们现在过多地依赖工业化的基础设施,水泥堤坝、水泥管道、大功率水泵,以及调蓄工程,但实际上这些设施、工程都有一定的忍受范围,没有韧性。一旦超过了范围,水的破坏力因聚集而瞬间爆发,灾难便发生。
典型的例子是2005年美国的卡特里娜飓风导致新奥尔良防洪堤决口,其造成的经济损失可能高达2000亿美元,1000多人丧命。这样的灭顶之灾,中国历史上更多。把原本属于水的土地拿来盖房子,产生的收益和修防洪堤的钱比较一下,这个账是很好算的。但他们不知道两年以后或者十年以后,这个账就是要还的,而且可能永远要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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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每次洪涝侵袭之后,地方政府出于防洪的考虑就会重新修缮水利,加高堤坝、新建水库等。您如何看待这些防御措施?
俞孔坚:我并不反对修水库、建水利设施,但是我反对片面地依赖人工调蓄、防洪堤坝、排涝管道和水泵这些“灰色”基础设施,而把原来的自然系统破坏掉。就像人一样,你整天靠呼吸机,那是很脆弱的,一旦呼吸机出了故障怎么办?人随时就有死亡的风险。城市也是一样的道理。但我们现在基本上是灰色工程思维主导,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本来是一条水系,为了防洪把某一段河堤加高,尽快把水排走,不考虑上游和下游,也不考虑周边。所以现在就是一下大雨,水都到河里了,造成了洪水,一旦不降雨,河里没水,又要抗旱了。
北京大学教授俞孔坚(蔡小川 摄)
为什么当年的巴黎、伦敦可以这么做?因为欧洲不是季风性气候,降雨比较均匀,他们可以通过地下管网来解决排水的问题,更何况当时并没有生态文明的理念,“人定胜天”的理念主导了城市建设。但在季风性气候下,降雨严重不均,一天可能有200毫米的雨降下来,再大的地下蓄水空间,再粗的排水管道和强大的排水泵站,都没办法解决瞬时的排洪排涝问题。
7月6日,被洪水淹没的武汉街道
不止中国,东南亚这样的季风气候区都面临同样的问题。但因为全球气候变暖,欧洲的降雨特征也在发生变化。所以现在法国也发生洪涝,伦敦也涝,所以你不能说人家的做法就一定好。我特别反对国内一些大城市也去建所谓的地下深隧工程,这些工程动辄耗资几百亿,但实际上是不可持续的。一个就是刚刚所说的,它没有韧性,雨大了以后,这些地方照样很快就被填满;二是维护成本非常高,基本上十几二十年就要大修一次。另外它的功能单一,水的功能是多个方面的,不是把水排掉,问题就解决了,你还要考虑缺水的问题,地下水位下降的问题、生态系统修复的问题,水文化和市民休闲、审美的问题等等。
以前防洪和防涝同时进行,采取的是最小的防御措施,而现在用的是最大化的防御措施。我们恨不得把每条江、每条河都做上防洪堤,看起来固若金汤,但实际上有两个问题:一是把水都聚集在狭窄的河道中了,自由的水被逼成了洪水猛兽,那将势不可挡,这是常识;二是一旦防洪堤外的水高于防洪堤内,里面的水就排不出去了。武汉的内涝如此,海口、三亚这样历史上很少有涝灾的海岛型城市现在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为了防海潮而修筑的防潮堤把水的空间跟城市空间隔开了,水出不去,就导致涝灾了。我们古人以前建水坝都考虑尊重自然、因势利导,比如都江堰就是深滩浅堰,灵渠的低堰用了2000多年,还在使用。
7月5日,位于重庆的一家水电厂正在开闸泄洪,以迎接新一轮强降雨
三联生活周刊:“海绵城市”这个概念是怎么提出的?
俞孔坚:最早在国外,海绵城市是作为一个社会概念提出的,指的是城市对某些要素,比如人口的吸附作用。2003年,我在《城市景观之路——与市长们交流》一书中提出用海绵比喻城市或土地的雨涝调蓄能力,目的是恢复自然的河湖水系的自我调节功能,让土地像海绵一样吸纳雨水,缓解雨涝灾害。
这个意义上的海绵城市是个中国概念,习近平总书记在2013年12月的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上提出了“建设自然存积、自然渗透、自然净化的海绵城市”的思想,开启了全国性的海绵城市建设热潮。海绵城市从此变成了国家策略。其实在欧美国家也有类似概念,美国叫低影响开发(Low Impact Department),澳洲叫水敏感城市,英国叫水可持续。不过中国的海绵城市有几个特点:一是它适应于中国的季风性气候特征;二是它基于中国传统农业智慧,是基于自然的方式来解决洪涝问题,而且着眼与系统综合地解决水涝、水旱、水质和水生态问题。
7月6日,武汉市因暴雨而提高洪水响应,防洪应急反应从三级提升到二级。图为一个男孩在武汉长江大桥上奔跑戏水(南飞 摄)
俞孔坚:我们最早在1997年就申请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做研究,研究东部发达城市的水系统问题,发现了中国城镇面临的洪涝、水生态和环境问题,后来在广东中山落地了第一个项目,就是中山岐江公园。
当时国家关于公园的规范要求是客水不能进入绿地,怕外面来的水淹坏绿地,损害园林,通过河道的裁弯取直和水泥硬化来提高城市的防洪标准,但我的理念相反,我认为城市中的绿地和水系应该像海绵一样,综合解决城市的雨涝及水生态和水环境问题,里面种的树木也应该能够适应洪涝干旱,而不是像牡丹、芍药这种娇贵品种。所以我们把岐江公园的防洪堤破除,把河岸做成人可以下去的栈桥式生态堤岸,使城市的河道和湖泊具有了调节水涝的作用,同时满足市民的亲水诉求。后来我们在浙江台州、金华和哈尔滨等地也做了一系列的项目。
俞孔坚:目前有一个问题,就是还没有跳出工程的思维,有些地方把海绵城市狭隘化了,变成了海绵工程,搞成了另一种形象工程。基于自然的方案造价应该会很低,维护成本也很低,比如不用刻意去大量铺渗水砖、修灰色设施,而应该是一整套系统,我们叫作生态基础设施。习总书记提到三句话,“自然存积,自然渗透,自然净化”,核心是自然,而我们现在变成搞工程了,动不动就做成一个500亿的项目。实际上是以海绵城市的名义,做违反海绵城市理念的事情。
7月24日,在太湖东岸的苏州东山景区,一处园林式民宿群中的积水仍未退去。| 李亚楠 摄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这一次也可以看到,除了大城市,受灾更严重的是一些中小城市和偏远的乡镇农村。很多地方水利设施陈旧,又缺少修缮资金,很容易受到洪水冲击。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
俞孔坚:我指导过一个博士专门研究过重庆的问题。武汉消失的是湖,重庆是塘。重庆是山地,有很多小山谷、河沟,以前有很多梯田一样的陂塘,一层一层的,这些陂塘把水留下来了。但现在陂塘大量消失了,因为许多人不种田,旱涝与自己不想干了,失管了、被填了,山坡的水直泻而下,就会造成山洪,直接侵袭下游的乡镇和城市。所以我一直在说光做一个海绵城市还不行,必须建立一个海绵国土的概念,要把水治理放在整个流域和国土尺度上来考虑。洪水多的时候,你得把水留下来,水小的时候你就可以拿来灌溉。而中国现在的问题是什么呢?水多的时候我们就把它排走了,就像抽水马桶一样,把水排到海里去了,水少的时候就抽地下水。这导致整个中国的地下水整体上是下降的,尤其北方地区,年年下降,一年能下降一米,导致城市塌陷,道路垮塌。
7月8日,武汉二七长江大桥下,一位居民坐在被江水淹没的江滩边钓鱼,当天17时,长江汉口站水位(武汉关)达到27.78米,为历史第八高位(南飞 摄)
俞孔坚:古代的民间水利系统是建立在多中心社会治理体系下的景观形态,是一种与每个社会成员和家族的生存和发展紧密相关的、可持续的社会生态系统。比如在中国古代的鱼鳞图册里,塘和农田一样是要收税的,同时受益者也是有约定的,家族族谱里都有记载,这个陂塘归谁,谁家可以使用,它是乡村里面多中心治理的一套体系,不是集中体系下的治理。这种治理模式更富有弹性和适应性,保证每口塘、每个石堰都有责任人和利益主体,避免公地悲剧,而现在的情况是这些民间微水利的利益主体和责任人不明确,导致失管荒废,或者干脆填了变成农田。
我们的研究表明,比如在徽州地区,1949年后,坑塘系统的管理就越来越弱了。公社化以后,80年代又搞原田化,路要拉直,渠要拉直,好多湿地、坑塘都变成农田,自然的水系统完全变成了人工硬化的灌溉系统了,田园的雨水滞蓄能力没有了,而新造的灌溉系统渠化硬化,水系的自我调节能力大大下降,生态功能也消失殆尽。原来的水是蜿蜒曲折,水可以顺着等高线慢慢流淌,拉直以后,下游就很容易被淹掉。正当政府主导的大工程进行时,民间小水利却不断在消失,这需要引起国家的重视。
张从志
北冥有鱼,也有虾
26分钟前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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