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初,我去“考察56个民族民间艺术中国行”的时候,传统乡村社会还是地地道道的“乡土味”,乡村里绝大部分家庭成员还没有离开乡村离开田地,虽然有一部分手工艺者到镇上去经营,还有小部分家庭的个别成员去乡镇企业(乡办企业,如:纺织厂、农机厂、玉雕厂、石雕厂等)上班,但绝大部分是进厂不进城离地不离乡,整个家庭组织还在乡村,还保留劳动力在家务农劳作(除了种粮食,还有农副业,如:多山地的种桑养蚕,靠江靠海的打渔采螺等)。农闲时,村民从辛苦的农事劳作中解放了身心,各地村寨里民艺活动(包括手工艺劳动)开展起来了,比如:纺纱、织布、绣花、挑花、竹(藤、草)编、木雕、剪(刻)纸、纸扎、面塑(花)……演皮影戏、地方戏……遇到各民族传统民俗节日的时候,更是异彩纷呈,如:农历春节、苗族鼓藏节、傣族泼水节、布朗族厚南节、彝族火把节、壮族三月三祭龙节、东乡族开斋节、怒族仙女节、瑶族盘王节、苗族花山节,还有大部分南方少数民族都有的歌圩……
图1 佤族村落族群活动的公共空间 云南省沧源县翁丁佤族寨桩 1999年6月 管祥麟 攝
“中国行”先后跨越了十八年,途经一千多个村寨,地理位置不同,地形地貌气候植被千差万别,风土人情自然迥异。那时,乡村公路设施比不上现今发达,大部分村寨只有一条可供车轮进出的路从外界伸入村子里。路外面的入口处或近村口,常见一块高大的石碑或一棵古树,石头上一般刻着“泰山石敢当”,石头或古树底总残留着烧香的痕迹。这条路,大部分是土石路,少部分经济较发达地区才有鹅卵石或水泥铺成的硬面路。进村后,尤其是少数民族地区,总能见到一处很显眼的公家建筑或场地:它常位于村寨的核心位置(当然,不同地区不同民族其建筑样式各具地方和民族风情),而民居、畜栏和仓库等乡村生活设施依默认的秩序分布于四周,其他的诸如水井、沟渠(溪流)、池塘布局各有条理,全村寨建筑取材和结构样式,与周边环境浑然一体。远远看去,村寨里公家建筑(或场地)与民居明显不一样,从地基到屋顶,从廊阶到椽头,从墙隙到梁柱,以及各种器物的摆设与安放,显得厚重、古老。多年踩踏过和摩挲过的痕迹光滑腻亮,似乎整合了村寨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过往,遗留了不知哪个年月里列祖列宗叩首跪拜的膝印,旮旯里满是兴衰荣辱的历史气息。作为民艺最早的观察和记录对象,这些如此具有 “乡村”特色的公共建筑(或场地)是“乡村(文化)空间”在某段历史时期的“活标本”:它是 “权威”的象征,地位举足轻重,披着不可亵渎的神秘色彩。这里经常举办“大事”,也是他们在特定节日(传统民俗节日)里共同举办礼仪活动(民俗活动)的公共空间。
图2 云南省沧源佤族自治县翁丁佤寨是迄今為止保存最完整的佤族古村落 1999年6月 管祥麟 摄
上述“乡村(文化)空间”的“活标本”是基于乡村血缘关系(地缘关系)社会产物,大概是两种:一种是具有封闭空间建筑形制的,“公屋”或“公房”;另一种是露天敞开式场地(广场),中心有标志性旗、杆、亭,或是茂盛、古老的大神树。共同拥有这个空间的,都是具有相同或相近血缘关系的人——当然,这也是形成传统乡村社会形态的基础,在这之上,才构建出传统的乡村空间,同一血缘亲同一个村落。最初时,从乡村空间上,嫡庶(或长幼)有别各分各边繁衍开枝,民居及其生活设施也随着人口递增而兴建开去。繁衍数量庞大后,尽管生老病死,新老更替,但乡村空间基本布局和趋势不会乱,空间秩序始终维持基本稳定。若人口数量剧增到现有地理空间里容积不下的程度,则一些支脉选择迁往新地块,但还是依循不变的空间布局伦理和秩序,建造出新的乡村空间来。人类社会史上的乡村,在血缘关系远近的分发中,一生二,二生三……把这个过程完整追溯一下,很显然:在人类繁衍生息活动中,乡村的形成和发展催发民艺,民艺伺服乡村的形成和发展,两者相互作用。无意间,人类繁衍生息的乡村空间,自然而然成为民艺生存、发展、繁荣、传承和变迁的“原生空间”。
我们探讨的民艺乡村空间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理)空间;另一部分是虽看不见、摸不着但人能够体验到、感受到的情感空间。乡村的私有民居、公共建筑(场地)及人发生的行为活动(包括日常生活、礼仪习俗等),它们本身既是民艺的现象又是民艺的结果,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理)空间,是显性的,是很容易成为被观察和研究的对象;而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空间,却很少被观察和研究,因为它是隐性的,如果以抽离的田野考察方法,或者情感空间观察经验缺失,或仅以第三者身份去感官,就很难去体验去感知到它的存在。前面的物质(理)空间承载或展呈物质形态的民艺(品),能够让人们得到身体实践,实现生理体验;后面的情感空间存储非物质形态的民艺印象民艺记忆,能够让人们得到情感实践,实现心理体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两种空间既连接内部乡村社会(世界),也连接到外部社会(世界),且既作用于个人,又作用于群体。这两种空间共同形成民艺的“原生空间”,使得物质态民艺和非物质态民艺相互叠加、渗透、并存,才能保持外界对它的认知、提取、学习、熟识、传承和创新。
图3 地域民俗文化特色鲜明地体现在民众日常生活中《巧媳妇》乡俗画 纸质 陕西省洛川县杨梅英创作于1998年 2000年9月 管祥麟 摄
作为村寨核心,无论是封闭形制的公屋(公房),还是露天敞开式广场,与周边的民居及村民日常活动区域都有道无形的界线,是整个村落意识形态的聚焦点。按照传统,这种建筑(或场地)有它规定的形制、大小、高度、朝向、结构、图案等,以及摆设的器物、装饰的顔色、图腾的样式、条纹的数量、台阶的奇偶、祖宗牌位的前后、炉鼎的多寡……参与建设的工匠们奉献上精益求精的手艺,以彰显这个空间特有的权威和神秘,同时,奉上他们的集体理想——为子孙后代树典范。工匠们精雕细琢完成建造,再请另一批能工巧匠完成诸如大漆、金粉、彩绘之类的内饰和外饰,然后,长老(村寨里德高望重具有个人权威的长者,比如:首老、族长、头人,少数民族地区的师公、萨满等)带领村人进去布置器物和用具。从破土开工,到建造、木雕、石雕、泥塑、陶塑、陶器、青铜器、剪纸、面塑、纸扎、漆器、彩绘……这是一次民艺群体劳作的展现。这是乡村里的头等大事,等到落成典礼时,一定少不了仪式。这关系到全村人未来的年成福祉,关系到每家每户的家宅平安,六畜兴旺。人们对于仪式自然地保持着天生的热情,首先自家的居所要洒扫一新,用最好的木托盘、陶(瓷)瓶,装上供奉神灵的食物和酒水前往呈供,在长老(族长、头人、长老、师公、萨满等)的带领下,齐齐拜倒在地,肃穆虔诚。满空间的装饰摆设、手艺打制的器具、用品和仪式,人们击鼓鸣锣(或吹角号等)、打旗敲钟、唱歌念经,还有的地方跳舞(巫舞或傩舞)……民艺在这样的时间和空间里是乡村人都看得懂的叙事语言:昭示今人昭示后世以族群(乡村)文化礼仪和情感价值,自有村以来,代代相传。村寨大事也在这里举办,何为“大事”?在古代,乃祀乃戎;而后来,随着先民落地生根安居乐业,戎事渐远,祀以一贯之。除此之外,年节习俗和婚丧嫁娶等也是村中大事。人们组织、举办这些“大事”的全部内容和行为实属民艺的综合。这些“乡村(文化)空间”,即民艺的场域和情境空间,是乡村日常生活进行时的“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之一。民艺在这个空间里,不仅是物化的,而且是神化的、人格化的,正因为这样,不需要象现代教育那样在教室里借助教科书由职业教师去向孩子们宣讲乡村文化礼仪和情感伦理,民艺能担当“宣讲”、“传授”的职能。孩子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就在乡村空间里受到自然熏陶,被神化和人格化的民艺在乡村的时空里俯仰皆是,每个孩童所见所闻(物质或非物质的)与他们父辈、爷爷辈,甚至始祖们见到的几无二样——这是一条非人类语言和文字知识脉落(此处“知识”也可等同“经验”),这条知识脉落悄无声息地传承,与民艺传承水乳交融天然合体——观察和识记,面传心授。
图4 贵州省丹寨县也改乡 身穿百鸟衣盛装的锦鸡苗妇女 1998年10月 管祥麟 攝
乡村为了公共空间和设施(如:祠堂、宗祠、牌坊、家庙、庵堂、寨桩、鼓楼、耍歌堂、风雨亭……每个地区每个民族各不相同)的建造或修缮,自发地集全村(寨)之财力物力,力请技艺高超远近闻名的良工巧匠。除了公家建筑(场地),还有以家庭或家族为组织单位的居所和生活设施的建造,它紧系这个家庭(族)成员共同的盛衰荣辱,也必得工匠们用心造作。还有各家各户的红白喜事活动(婚丧嫁娶升迁造作等),通常四邻八乡的手工艺人,为此要张罗好一阵子。由于手艺活工期较长,因此一部分手艺活事前早早地忙活准备起来,还有一部分直接加入活动进程中去,直至活动结束。此时,我们得整体性来看乡村空间、乡村人、乡村活动,及这个空间里一切的民艺事物,它们共同形成乡村生活的需要和习惯,相互关联交织并形成秩序。及此,民艺的乡村时空性显现立体状、动态状,而不是扁平状、静态状。自始至终,乡村空间担当的意义和性质,不仅是民艺的盛载体、生发地,还是民艺常在、体验、传播,和传承的天然的、现成的有机场域,它绝不是“人工舞台”,而是富有生命力、生活力的空间场所。民艺在这样的时空里,以自然态存在,通过伴生于以人作为主体的集体行为方式行为活动,形成健康、完整的生态系统,并且共同成为除血缘关系以外的体现乡村(寨)组织的主要体征。
传统乡村空间无论是公共空间建筑(场所),如:祠堂(宗祠)、傩神庙(傩堂),少数民族的寨桩、鼓楼等,还是乡村民居,在物质形态和精神情感形态上直指文化礼仪习俗。表面上看,民艺是为乡村空间服务的,通过民艺的艺法和成果,组合、定义“空间”的性质和功能,即在具有时间定义的空间里,通过人的行为活动,比如,建造、雕刻,大漆,及摆设器物用具等,乃至日常生活,表达和演证乡村各个空间的性质、功能,甚至意义,诸如用作祠堂的空间肯定与民居大有区别,而民居空间也一定不同于村寨里的猪圈、牛舍、仓库等。实质上,民艺是乡村空间的叙事语言、修辞语言,这是乡村时空里民艺的文化能量之所在。经工匠、技师们双手打造的木方、瓦片、线条、顔料、泥巴……就是民艺语言的音素和符号。至此,民艺和乡村文化空间之间互为认证:乡村空间有民艺而成其为乡村文化空间,民艺在乡村空间里而成其为有生民艺(“有生”:自带生命力,生根、成长和繁衍后代)。
图5 家庭蓝染房 貴州省从江县岜沙苗族支系 1998年9月 管祥麟 摄
20世纪八、九十年代,虽然许多传统在70年代的十年文革中倍受摧残和损毁,但几乎每个乡村,从村寨废墟遗迹和幸存建筑中还能找到一两处公共空间场所(封闭形制建筑或露天敞开式场地)的身影。沿海地区的乡村,多有公家宗祠(祠堂);一些地区,人丁兴旺且有实力的宗族常有本姓氏(宗族)的家庙;少数民族地区常能见到象寨桩、敖包、耍歌堂、歌圩、鼓楼、风雨桥、寺院(藏区)等建筑。文革期间中原地区的乡村公共空间破坏得最严重,那里的石雕、木雕、泥塑及各类民俗活动道具等早已不知所踪,仅存荒草堆里的残砖断瓦;少数民族地区由于地处偏远,倒是大部分幸免于难;不过,难得的是在沿海地区特别是浙江、福建、广东还保留了不少。不过,近四十几年“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城乡快速发展,虽然赢得了空前未有的巨大成效,人均收入大幅增加,人们物质基础大大地改善,却或多或少地付出了环境污染生态破坏的代价。随着乡村劳动力中辍农事外出打工,农民离地离乡,留守一群老人孩子,空心化的乡村比比皆是,乡村社会群体结构必然解散,没法承续乡村曾有的生机和有序的日常,鸡犬桑麻的乡村生活方式气息奄奄。才一年一次集体返乡回家的年轻人,深受发财至上的功利化价值观影响,无心再续传统乡村社会秩序里根深蒂固于历代祖先们骨子里的礼仪习俗。人们和传统乡村礼仪习俗越来越疏远,乡村社会宗族自治的族长早就失去昔日威望,退于一隅黯然垂老。从城市返乡的人们带回的成功学说,影响到乡村空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人们更习惯于便捷高效的城市生活方式。乡村空间被民众不自知地从内心里拆毁,公共空间场所不再和个人日常共生共存,不过是个人生活空间的剩余,其地位、形象被严重削弱,或有或无都不再要紧,也无所谓。至于民居和家居设施,怎么表现得更象城里人就怎么来,曾习以为常的传统生活器具用品全部“淘汰”掉,最好全被从城里带回来的现代工业制品所取代。
图6 长角苗 贵州省六枝县梭戛乡陇戛自然村 1998年11月 管祥麟 摄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社会向前发展,谁也挡不住历史的洪流。乡村和乡村人被裹挟在时代潮流里,一边物质条件发生喜人巨变,一边生活方式发生惊人巨变。伴生于乡村生活方式和乡民生活模式的民艺,经受了史无前例的冲击和挫伤。承受这样的变故,民艺生存得越发艰难,甚至一部分快速濒危,直至消亡。乡村空间,村民日常生活空间和集体生活空间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使民艺得以生存发展传承,民艺使这个共同体具有历史性、人文性的意义和价值。乡村里个人生活方式和集体生活模式改变,传统乡村(文化)空间坍塌,而之于民艺的残酷现实是:皮之不存,毛安焉附?这几年,当全社会意识到民艺的遭遇,要回过头去寻找、抢救和保护的时候,却发现仍然有许多棘手的问题需要直面。
一是:人们已摒弃传统乡村社会的礼仪习俗。原来传统乡村社会的礼仪习俗,几乎就是民艺的集合形态。比如庆祝传统农历新年,是乡村生活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活动,从除夕开始,张灯结彩敲锣打鼓舞龙耍狮祭宗拜祖。人们举全村之力举办节日活动,每年在固定的地方(象祠堂、傩神庙等地方)以仪式开启节日序幕,又回到这个地方以仪式结束,整个庆祝活动持续个十天半月的,家家户户供奉食物、酒水和果品。期间,所用的器物、道具,以及各种民俗表演,实质上都是传统民艺。乡村社会礼仪习俗由先祖们约定俗成代代传承,当它被弃如敝履时,民艺从此命运多舛。一方面,传统乡村社会礼仪习俗是传统乡村社会意识形态的主体和主流,乡村民众籍此找到乡村集体组织的认同感和归属感。通过乡村礼仪习俗和礼仪中对祖先神灵的供奉拜祭,村民满足了精神上的需求,从而获得愉悦感和归属感;另一方面礼仪习俗是以血缘(地缘)关系建构乡土人际关系的方法。在世代传承的礼仪习俗生活中,不需要任何功利性目的地组织,有血缘关系认同在前,而后增进个体和个体、个体和群体、家庭(族)和家庭(族)之间的情感凝聚性,以满足乡村社会日常生活、农耕劳作中协同、互助的需要。当传统乡村意识形态阵地受到社会经济发展大潮的冲击,并被攻陷,乡村人际交往的需要被冲到以血缘关系结盟的乡村社会之外,加上电子科技时代带来便利快捷的通讯和社交方式,一切变得相当地容易和简单,以功利和实用主义为主的城市人际关系冲破血缘关系的围档,通过礼仪习俗生活来建构乡土人际关系变得不是那么必要和必需,当然就会“摒弃”掉被视为“无意义”、“无实用”的传统礼仪习俗生活,带来的后果是,原来的祠堂等(乡村文化空间)不用则废,年节习俗不兴则弃,民俗民艺不用则退,直至不用则亡。

图7 白裤瑶岜地村村口大石崇拜遗迹 广西壮族自治区南丹县里湖乡 1999年4月 管祥麟 自拍
二是:人与乡村空间情感(包括伦理)的剥离。田野考察中,大多数人有什么见什么说什么,而没能去深究“情感”问题,认为“情感”二字只属于文学作品内容。但具情是生而为人的重要特质,研究乡村也好研究民艺也好,在以人为主体的场景和情境里,必须研究“情感”,才能以生命全视角去探索民艺发展史。重返(追溯)过去的传统乡村社会村落建构布局、朝向、水文,祠堂(代指所有的乡村公共空间和场所)、民居、仓库、猪栏(牛舍、茅所)等整个乡村空间,在好长的一段时期内,总是因循传统模样,以物质(物理)空间形式,为村寨群体共同营造了带有先祖和家园的集体记忆的历史环境和氛围,成为全体生民公共的情感空间。人通过物或神化的物,和其所处的环境(自然环境)、空间(活动空间)之间建立各种情感:敬畏、崇拜、希望、热爱……人们用仪式表达对神灵、祖宗、自然(少数民族有自然崇拜)的敬畏和崇拜,祈祷和希望。乡村活动中仪式的程制式,讲究尊卑长幼有序,器物用具主次有别,以清晰自我在乡村社会的位置,帮助强化日常生活的守礼守制。人们通过仪式和道具(除了谷物牺牲外,均是民艺及民艺品)娱神,表达对神灵(祖先)敬畏崇拜之情的同时,又娱己又娱人,切身体验互动参与,集体歌舞集体欢娱,通过带有宗教性仪式的自然崇拜(或祖宗崇拜)又集世俗性娱乐性大众性的民艺,以尽情抒发心声寄托情感。

图8 抬花轿娶媳妇 山西省祁县固邑村 2001年10 月 管祥麟 摄
近几十年,一部分村民撇下老人小孩长年在外打工,一年才返乡一次;还有一部分稍有经济实力的村民索性离开生养之地拖家带口进城置业安家,再不回乡。这种乡村常住人口流出的大势加剧了人与乡村物理空间上的疏离与分裂;都无可避免地造成人与乡村在情感上的割裂与断后。乡村中普遍现象是公共空间场所(如祠堂、宗祠、鼓楼、耍歌堂、风雨桥等)久已荒置,几至破败倒敝;传统民居(或祖上传下来的房屋)基本上被舍弃而少有被修缮续住的。从城市里打工挣回的钱除了日常开支用度,基本上都被投入到房屋(置房),要么在原地推倒老房重建,要么在自留地上找位置新建。无论是重建还是新建,除了一部分少数民族地区仍保持原来的传统民居样式结构外(虽有外形,但没有细节不复神韵),其他大部分地区基本上采用钢筋混凝土结构,带有古朴地方风情的传统老民居样式结构几不复见,且村人常爱攀比建房高度和面积,实际上长年在外打工少有回家,留守老人和小孩住在偌大的屋子里,更显凄凉和孤冷。由于传统老民居的颓败新建民居的突兀,传统村落建构布局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的乡村景象强遭破坏。传统老民居的建造工艺和方法,会和许多民艺人发生关系,比如木匠、瓦匠、石匠、漆匠……这些民艺人慢工细活精雕细琢,民居造作就是民艺创作;新建民居多是钢筋水泥的刻板几何空间(虽然很多少数民族地区的新建民居仍采用传统老民居的材料和样式,但因手艺凋敝而做不到细节,徒有结构没内容没精髓),装修装饰和家具用品多是来自工业机器流水线上下来的产品,塑料、化纤和型材,入屋堆放好(拼接、紧固、粘合),可实现和城市生活一样的快速拎包入住。如今,在很多乡村,没有几人知道过去传统乡村生活的样子,也不熟悉和理解过去的传统乡村生活方式,包括传统乡村生活方式下的民艺。现今的乡村民众,尤其是年轻一代,对乡村的大部分事物都无感,基本上“传统”等于“落后”;而眼下乡村里的一切,能打工有收入有温饱有钱花就好了。从传统乡村里“原生态”式出生、长大、成家的这一茬村民(大概多属50后、60后、70后及小部分80后,其中60后、70后占比最大)趁着身板硬朗或年轻有为忙着找工挣钱,并没有几个人有觉悟、有时间去思考当前的家园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年纪稍小(部分80后,大部分90后)或更小的(00后及之后),就再也无从知道过去的传统乡村(村落)是什么模样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更喜欢智能手机和虚拟世界。由于传统乡村空间及乡村社会环境的失守,进而使得人与乡村之间的情感从乡村空间里被剥离开去,这是民艺的致命伤——情感剥离,人性改变,内心需求改变,乡村伦理、文化形态改变,人们再无法回到传统乡村生活方式。即使重建重构,由于缺乏乡土情感和乡土文化的底层支撑,也不是原来的形态。乡村复制的空间和村居,本身是没有情感的,“情”是由“人”生发的,空间和物质自己不会表述情感,只有人才能表述情感。几千年来,乡村人一直用具有普众性、日常性的民艺(品)表述情感、粘附情感、接续情感——这是人类共有的经验智慧,人类历史发展的长河中,民艺(品)恰好做到了让人的情感附着在“物”(即民艺品)上流传千古,以让后来人去发掘和理解(比如:今人考古发掘出黑陶、青铜器、兽骨针、彩盆、岩画等,才知道夏朝、商朝、古埃及、玛雅、两河流域等历史和文明的存在)。然而,情感的支撑轰然倒下,人们义无反顾地朝着向往的城市生活行进,身后的乡村生活喀嚓就被截断了,虽间有藕断丝连,也仅仅只是许多人们情怀深处那永“回不去的故乡”。

图9 遗存为数不多的傩神庙之一 现已演化成旅游团队预约表演模式 江西省南丰县石邮村 2017年4月 管祥麟 摄
民艺在这样的境地里,失却了兼具时间性和空间性的乡村生活模式——不再定期或不定期地举办“大事”,那些无功利性目的地聚集而人头攒动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祠堂(宗祠、寨桩、鼓楼、傩神庙、风雨亭……)墙面剥落,幽暗。春天来了,宗祠台阶上长满苔藓和野草,再看不见“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民艺是乡村社会形态和乡村生活方式的物质载体,传统年节习俗附着于民艺有形的表达上时(比如:年节习俗活动的一切用品、道具、乐器,公共空间的形制、装饰和摆设,以及歌、舞、乐曲等等),世人从中学习、理解、接纳形式、内容、情感。那些慨叹“回不去的故乡”的人啊,已找不到具有共同情感认同的事和物(传统民艺、民艺品及其应该存在的空间),注定就是“回不去”了。
三是:民艺生境的完整性遭到破坏。民艺因其功能实用性被创造,这个过程及其结果成为民艺、民艺品(或民艺资源)。民艺的诞生、发展及传承、演变,依托着人类生产生活的环境和空间,以及纵深于人类史的时间轴,形成民艺生境。
民艺漫长发展史的第一智慧是:就地取材、因材施艺,这也是劳动的经验智慧。民艺的取材不但遵循“就地”原则,还必须避开“珍稀”的原则,只有这样,才能让它更具“普众性”,更适用于“日常性”。不过会出现一些意外,一种是,当自然环境遭受到破坏时,原材稀有或枯竭,这必定会断了民艺的生路;另一种是,产地原材料资源非常丰富,但由于负责原材料人工采集半成品加工的上游乡村(村落)劳动力资源流进城镇工业和建筑业,造成原材料的严重短缺甚至断绝。比如,腾冲界头乡龙上寨的古法造纸(腾宣或腾纸,因其使用滇香树皮作造纸纤维材料,不生虫,纤维细、韧性强,是极边腾冲“边地汉书”的珍贵遗产之一)就遇到这种情况,造纸用的滇结香树皮(当地人叫“构皮”,旋伐旋生)由住在高黎贡山脚下,离龙上寨方圆十几二十几公里远的西山村、水芹村、周家坡、大塘村的农户进山采伐,并剥好、晒好、扎成捆。每年七、八月份,龙上寨里三十多家造纸作坊开着手扶拖拉机挨家挨户去收购。但这几年由于为龙上寨供应原材料的乡村已从山脚下往外搬迁,再进山去采伐构皮要赶十几公里山路,不方便也不划算,再加上周边乡镇房地产开发的在建工程颇多,大多劳动力跑去做建筑工,比进山采伐构皮去卖收入高多了。龙上寨的造纸作坊很难收购到构皮,个别作坊虽有构皮存货,但能维持的时间有限,为此他们极度地担忧和焦虑。这种情况意味着,虽然民艺原材料所依赖的自然资源依然丰富,但由于原材料半成品加工链上游的乡村(村落)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的变迁,完整的民艺生境直接受到威胁和破坏。
图10 遗存为数不多的傩神庙之一 现已演化成旅游团队预约表演模式 江西省南丰县石邮村 2017年4月 管祥麟 摄
民艺(品)之于乡村生活(乡村社会史)的重大意义,就犹如“生命的盐”,民艺在每一个乡村里创造了平凡质朴却千姿百态丰富多彩的乡村生活史。乡村(文化)空间(公共空间和民居等)作为民艺“普众性”和“日常性”的存在(被造作、被使用、被创新)空间,随着乡村社会和乡村生活的巨大改变,已从形式上和内容上自断了与民艺的关系。虽然还能见到“个别”民艺的身影,但没有了“普众性”和“日常性”民艺,已是形单影只,一定程度上,无法形成气候,慢慢地走向凋零。
传统民间手工艺及艺人往往以村落为单位形成艺人聚落(群体性),这样普遍的现象缘于传统乡村村落是血缘关系社会,手艺行业有“传内不传外”、“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思想,民间手工艺发展到顶峰的时候,形成了以自然村落为代表的手工艺群落。传统自然村落很多以血缘关系的姓氏命名,比如:陈各庄,李家村、沈家河、马家湾……而民艺往往也带有这种地缘和血缘关系特质,比如:河南淮阳县有村子专做泥泥狗、滩头木版年画、腾冲马站碗窑村、安徽界首彩陶唐三彩、河北尉县点彩剪纸……还有比如张村剪刀、刘村土陶、李村打铜……这种现象枚不胜举,它们以血缘关系的村落为发源,蔚成风气,最终发展成这个村的生活方式,代代相传,生生不息。然而,当“进城抓现金”之风席卷而过,曾赖以为生的手艺被嫌弃,村民逃离乡村而去,炊烟渐次寥落房屋渐次朽败。
当时,乡村(乡村空间、乡村文化空间)在经受不被人关注的巨变。一方面,工业机器产品从城市下乡,人们纷纷弃“旧”迎“新”,被视为“老旧”和“落后”的民艺生活器物用品被遗弃在年久失修的老民居里,或者被抛置在颓败塌陷的断瓦残垣里:花窗、瓦铛、竹箩、畚箕、风车、米筛、盐缸、咸菜坛、粗瓷、屏风、木盆、箱笼、妆台……传统手工艺生活用品器具等被新时代流行的工业机器产品替代掉;另一方面,由于城市各行各业务工人员工价高,“抓现金致富快”,连历史久远的手工艺人村落群体也被瓦解掉,和村里其他劳动力一样,他们纷纷奔向城市,哪怕在建筑工地做苦力,也不再从事手工艺。即使个别年老力衰的手工艺人仍留守农村,可随着家庭其他成员外出打工增加了家庭收入,也用不着在农闲时还操持旧业(手工艺)。不难看到,一方面民艺失去普众性和日常性的“被需要”,另一方面民艺失去从业的主体及其群体性“气候”,民艺生态系统完整性已被打破,从根本上切断了民艺本身的生命力。
图11 手艺形式植入当地文旅项目的例子之一 江西庐山某文旅综合体项目 2016年7月 管祥麟 摄
这几年很多村落发展乡村旅游经济,召集一些村民把当地一些传统年节习俗项目作为旅游景点表演节目开发起来,象舞龙、耍狮、游灯、地方戏、庙会、歌圩、跳傩……为了配合表演时长,去仪式或是删节版表演仪式,且乡村里的民俗表演节目为旅游服务有很强的功利性,并不产生乡村社会(或村落)效应。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所(空间)里,传统乡村年节习俗活动产生的乡村社会(或村落)效应,能够引起全村人共同的、自发的、自觉的情感认同感、归属感和历史感。传统的年节习俗活动,必须先去固定的地方(公共空间,如:祠堂或宗祠、傩神庙等)拜神,完成活动后,再回到这个地方举行谢神仪式,并遵照严格的规定把道具(如:龙头龙尾、狮头狮身、傩面、锣鼓等)放到一个固定的地方收置起来,以备下次“请神”后再“请用”,而作为旅游节目的民俗表演活动,已经去掉了传统文化的一大部分,被斫掉了一部分的,去仪式化的民俗“商业表演”不再是民艺——况且它偏离了传统民俗活动的主体:人与仪式的关系。何人组织仪式?哪些人参与仪式?仪式作为传统民俗活动的一部分,是乡村社会乡村生活的封面和表情,是乡村生活的群体行为和情绪。正如民艺一样,它是乡村生活方式的共同体。乡村环境和空间的完整性是民艺生境的充要条件。如果仅提取民艺的内容和形式或者部分内容部分形式,形若从骨架上剐下血肉,民艺何从得生机?
今天很多文旅和乡村建设项目中,民艺被用作乡村经济的引擎或项目建设的主体内容,之所以不能尽如人意甚至折戟沉沙,主要是其过程和方法有欠缺,甚至错误,特别是很多项目,把民艺作为单件事物或者“切片”拎出来放进空间,根本没有研究好传统民艺“原生空间”及其之间关系的问题。今有漫谈乡村(文化)空间和民艺的关系,以供更多的人共同探讨民艺在新时空下生存的大问题。

图12 当今文旅项目中存在相当一部分叫好不叫座的囧况,因由“拍脑袋”主观设计,脱离人文生活需求所造成… 江西省庐山市某文旅综合体外景 2017年2月 管祥麟 摄
本文刊发于《民艺》杂志2020年第3期
作者简介:管祥麟,中国民艺研究者,从1983年至2001年,先后以骑自行车和驾车的形式行走中国31个省、直辖市、自治区,考察了55个民族民间艺术,为创建博物馆奠定了丰富的素材。“首届中国当代十大徐霞客”之一。
文章转自:叙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