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F你好,
最近的生活都围绕着论文展开。
9月底至11月初,我因论文调研租住在杭州萧山区机场附近的农村,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农村生活。你说过对江浙的小地方感兴趣,是朋友中第一个来看我的。从上海到萧山要乘火车到杭州,转地铁公交近两小时,机场巴士加出租车更快,但要花上一笔过路费。他者的异文化对于我首先是萧山东部的农村文化。
这里以前是钱塘江芦苇荡,后经人力围垦变成沙地平原。萧山比宝山丰富,有山有水,钱塘江每天会涨潮;工业上有县市学萧山,乡镇学分水(杭州市桐庐县分水镇“制笔之乡”);集体经济有航民村(浙江首富村)和红山农场(江南小康又一家)。我所体验的甚至是中国最富庶的农村生活之一。此行主要目的是了解萧山的绿色名片,即苗木种植产业,和它吸纳劳动力形成的“本地人-外地人”二元社区。
相比通常工厂里的原子化状态,外地人群体仍较大程度地维系了乡土熟人社会的支持网络,当中具有外显特质的是从湖南凤凰来的苗族,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在民族聚居区以外的地方,还会有接触多民族文化的契机。还记得前年夏天,我们参加的亚际文化研究Summer School安排在北加尔各答的穆斯林社区和客家唐人街的漫步吗?社区聚落各自有落脚、迁徙、扩展、疏解的生命史,而全国化的流动是全球化的一部分。
萧山农民为沙土地找到了适宜的苗木,
呈现一畦一畦的形态,
是标准农田建设的成果。
远方建筑便是异军突起的民营乡镇企业。
倒退着插苗的高龄农民。
子女大多没有继承他们的职业,
苗木业将来或许会由外地工人接力。
苗族街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其核心是一个村级农贸市场,市场里有正宗的湘西小串、湖南米粉和米豆腐。味道上以辣、酸代盐,隔几天吃一次就很合我的广西胃口。啤酒统一价3元一瓶,薄利多销。苗家男性不算嗜酒善饮,却也喜欢先喝酒再吃饭。19年肉价上涨,自选快餐勉力维持在10元,偶尔还有时令的梭子蟹。
在老家从小玩到大的邻居兄弟,见面一轮轮地散烟散槟榔。凌晨和中午挖苗工在路边桥头,倚靠着摩托车等工、游戏、休憩,完成一部分生产和再生产。萧山苗木兴盛二十余年,同乡同业的日结工也做了二十余年。
再生产方面的农贸市场,
亦是生产方面自发的非正式劳务市场。
既然是外地人客居打工的二元社区,它便有对内的凝聚力和对外的开放性。加金哥长我三岁,通过辛勤劳动,在老家盖砖房,结婚生小孩,在同辈人中算得上人生赢家。他还很潮,开着二手斯柯达轿车下地挖苗,还是实践“现实主义美学”的抖音博主。一天中午他载着我到经常一起干活的“兄弟”家吃红油火锅。
在场十个人里,有加金哥的亲弟弟亲叔叔,而我竟是在这个场合,被此前不熟识的我的邻居“胖子”认了出来。互惠和帮助体现在老乡帮带进城打工、劳动过程中帮工协作、做饭时帮厨、帮接送小孩等等。看来不稳定的雇佣劳动者这一维度,尚不能完全遮蔽传统乡村社会中歌师、厨师、医师等多面的角色。
师傅们习惯用苗语大段的交谈,我听不懂就专心吃。吃罢饭加金哥领我登上本地最高的航坞山(白龙寺),说起苗疆腊尔山的物产,又对我说刚才他介绍我,是他的抖音粉丝,从网上来的。我连忙回答是的,是的。
重要的重阳节聚餐,
将萧山三黄鸡做成苗族风味,
隐藏的家常菜是最好吃的。
乡下收费不贵,台数不多,
不打球的老乡也乐于在边上看着。
社区里的小孩子都特别灵的。去年张姨租下沿街门面新开杂货铺,小女儿在绍兴上幼儿园,前段时间流感放假就来店里玩耍。她的玩伴是快餐店一家的两姐妹,姐姐放学后写语文作业,不少汉字还不会写,写着写着,就抬头找人聊天。加金哥的小娃娃出生在萧山医院,在“外地”的童年光阴好在有堂表兄弟一块度过。
小孩子们还没有本地外地、汉族苗族的概念,但普通话苗话都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地学会了。据有限的了解,凤凰自旅游业兴起后,政府扶持文化保育活动颇有成效。那么在萧山的苗族方言岛,文化传承也不成问题,前提是社区的存续。
萧山相当于浦东,被称作“东伯利亚”。在“后峰会,前亚运”的年代,苗木地和苗族街区处在西边杭州城市化建设和东边国际机场扩张的夹逼之中,村里多了新的外地人群体即修地铁的农民工,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成为像士绅化的沪西虹桥区域,告别农业用地和密集的城中村?
正在发生的清苗、交地、拆违
至于我“家”,在社区东北角,附近是村小、幼儿园、面条作坊,周一到周五下午四点前,房东奶奶就去接读小学的孙子回家。天气好了我就骑十多分钟车到市场“赶场”,慢慢加深对本地的理解,修正错误的信息,熟悉环境和人。某日下午我在柏油硬化的村道散步,被停靠的浙A牌江淮卡车吸引了(司机多为安徽阜阳人),卡车栏板上有三色喷涂的字样,“忘了我吧 拉苗养不了你 运费太低”。
把照片传给朋友后反馈不一,他们说“土味情话”“看着心酸”“自嘲太真实了”。我反而乐了很久,因为依稀记得网上流行过一阵子,这也是一种劳动者的亚文化和关系网络。虽然从复杂的现实生活中汲取知识,比从书本文字出发要缓慢,但下乡较之旅游丰富(如去人多的西湖),也算难得的乡村/民族旅游或另类隐居生活。
11月初,我们在你曾工作的美术馆见面,你问秋招进行的如何,当时我对找工作还没有什么概念,只从室友那里听说了一些情况。文院毕业生就业灵活,一般在体制内公务员、国企宣传岗、新兴文化产业、教育培训、市场营销中被选,订立契约,让自身实现从商品到货币惊险的一跃。和加金哥再次见面时我告诉他明年毕业,他说那来挖苗,我愣了愣反应过来这是他苗族思维的幽默。
我知道,自己与萧山并没有直接的经济联系,若非学习上的结缘,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到萧山农村吧。长期的城市生活也在将身体往体力劳动的反方向改造。而关于未来的工作,我终将直面属于自己和亲人的家乡及“老乡关系”了。
我在萧山的“家”,
和外来苗工的一样,是农民宅基地上的配房。
租房市场里,房东说房子好找,
房客说房子不好找。
作为消费者我在上海生活七年,没想到原本的“适应”,只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就消解了。我回到城里之后,对学校周边感到有些陌生,也好久没见这么多人的地铁。起初似乎水土不服,要处理的琐事迎面扑来,还要继续承受部分师生专业主义和功利的伤害。上述实践项目经历停滞、重启,持续两年多,在探索新的做实事模式的意义上,显然失败了。
在即将告别学生身份与业余行动者生涯之际,我渐渐在切身的经历里明白做人比做学术重要(所谓做好人才能做好学术),趁年轻时要打好基础,多交不同的朋友,这些朋友不仅来自中心城市北上深杭,还出现在广大的农村、城中村,而他们将是一辈子的财富。
WF
萧山瓜沥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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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后的事物终会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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