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宝山,上海,2015年,Photo By 夏佑至)
十几年前,大多数住户从市区的小公房里搬到现在的小区,通常称之为新式里弄,其实就是四面干道的大型街区。市政元素被引入小区的设计,经过细心规划的中心广场,喷水池、环状和放射状的内部交通体系,儿童游戏设施,以及乔木、灌木和不同草种构成的绿地生态系统。出了小区大门,有通往城市其他区域的公交线路,大型购物广场、菜市场、杂货店、五金店、面馆和理发店一应俱全。
从平均年龄看,业主大多已届中年。他们有改善住房的强烈需求,也有将其变成现实的经济实力。当然,私人和银行贷款是必不可少的。他们出生在生育高峰时期,还有20年左右工作时间,对生活前景充满信心。第二个生育高峰时期出生的孩子在上中学或小学,核心家庭在这类小区里是绝对的主流。
物业管理人员的年龄与业主平均年龄相当,主要是本地人。小区共有部分地面清洁,木椅上沤烂脱落的木条会及时更换,连路灯也有人不时擦拭。树木渐渐长大了。春天,木兰、樱花、杜鹃和蔷薇次第开花,夏天,阳光透过香樟和楝树投下斑斑树影,秋天散发着金桂和银桂的香气,冬天则代之以腊梅和红梅。季节轮替,建筑依然年轻。新生儿很少。新建成的区域附近很少有传统悠久的著名学校,但对学区的需求也很有限。
没有人养宠物,不知道广场舞为何物。甚至很少有人意识到广场的功能,而仅仅把广场看做一段突然变宽的道路。上班时间一到,整个小区都安静下来。
这些如今都变了。早期业主渐渐进入退休年龄。时间迅速把这种结构性变迁投射在一切可见的事物之中。公共设施的利用率在提高,维护水平却在下降。因为带有自豪感的早期物管人员也将随业主一起退休。变化一开始是极其细微的:石子路的边沿崩落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鹅卵石补上,后来就被忘记了;杂草在背阴的雨水沟边生长;不明污渍出现在栏杆上,却没有清除;某个路灯反复损坏,维修人员只是徒劳地一再更换灯泡,而不会有人主动提出排查线路。
怨言不可避免地开始滋生。已经退休的业主开始筹备“地下”业委会。“地下”并不是一个比喻,而是因为在寒冷的冬天,他们总是挤在地下室逃生出口处的小房里议事。居委会的居民活动室已经失去了反对派的信任,那里如今弥漫烟味,时间一久,烟味似乎渗进了涂料甚至混凝土,成了建筑的一部分。倡议书、公开信、揭发物业黑幕和动议罢免业委会的小传单开始出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塞进居民信箱。这些文件最小只有三分之一张A4纸大小。当然,纸张大小并不是问题。它们连同业委会、居委会和物业公司在公告栏中贴出的盖有公章的回应一样,根本无人理睬。这种从来没有充分发育的公共生活不停地分化又重新组合。它们应该是社会学中极佳的研究对象,但学院化的论文设置了太多空洞和不恰当的解释框架(流行的框架之一是通过考察居民自治来阐发国家与社会的关系,总是始于罗列教材中的定义,结束于对公民社会的可能路径的探讨),研究者也无力从那些日常、琐碎和无穷尽的争吵中脱身。几乎没有人意识到,驱使那些退休不久、严格意义上还是中年人的业主们投入物业之争的情感和潜伏的心理动机,并不是为了寻找共识或者解决现实问题,而是为了燃烧能量和对抗时间流逝造成的可怕的空虚。当不断推迟的第三次生育高峰终于出现时,他们就纷纷离开了车库出口,回到了(充满惊喜或不情愿地)一个较低龄和没有理性的新生世界之中。
一切最终都会衰老,建筑、道路、窨井盖、排水沟、地下管线和室内装饰都不例外。小区落成15年后,房产交易开始大量发生。随着攀登楼梯中的间歇越来越长,而且早年的购房经历已经被证明是回报十分可观的投资,第一批业主因此有机会陆续搬出生命中第一套商品房,换购有电梯的公寓。新来的业主比原业主迁入的时候要年轻得多,许多人准备结婚或结婚不久。购房资金的来源已经从核心家庭扩大到了上一代的银行账户,这一点将对未来的小区生活产生看不见的影响。在经济上依赖父母,实际上推迟了传统家庭的瓦解和年轻人的独立,也影响年轻人行使支配生活的权力。
装修的高潮接踵而至。到处堆放着废弃的建筑材料:护墙板、吊顶、式样繁复的玻璃吊灯和陶瓷水斗。它们被抛弃的原因不是因为功能不敷日用,而是因为材质和式样过时。但经验丰富的装修工人知道,新业主使用的五金件、开关、板材和浴缸的档次都比原来要低。
小区不仅在物质上,也在精神上开始向较低阶层迁移。宠物数量急剧增长,除了填补成年子女离开核心家庭后留下的空白,也是出于简单的攀比之心。低端需求激增,宠物的血统不再是关注的重点,中华田园犬拴上绳圈,和边牧共享绿地,孩子们则被动物粪便赶出了草坪。这是一个明显的征兆:小区居民慢慢丧失了公共场所的自尊心。一开始仅仅极少数人不愿意清除宠物粪便,不久之后,这种行为就越来越普遍,并且不再受到公开谴责。有人甚至开始随地小便,这些区域很快因此成了专属男性的活动场所。他们每天在这里下棋、抽烟、小便并谴责美国,其中一些人突然就消失了。等他们再次出现,往往因中风造成偏瘫而失去了部分语言和运动能力。这种疾病引发了普遍的惊惧而非同情。婴儿的数量和宠物一样持续增长,不知不觉地,他们和老人接管并重新定义了小区里的生活方式。
新来的保安用冷漠的眼神看着这一切。他们穿着不合身的制服,歪戴着帽子,口音庞杂。由于报酬较低,这种工作只能吸引到无法从事重体力劳动的中老年人,和刚刚来到这座城市、急于找一个落脚处的年轻人。后者很快就会离开。职业流动性提高,加剧了责任心流失。
小区的法律寿命有70年。和人类的生命史相比,小区显得过于早衰。只过了20年时间,小区的空间形态和功能都发生了看似临时但实际上不可逆的变化。照片上那些破旧的椅子被紧紧地挨着放在一起,成为小区的核心景观。由于年龄结构的变化,属于个人、核心家庭的室内生活,越来越多地被室外生活所取代。这些椅子是对被室内生活抛弃的器物的再利用;它们围出半封闭的空间,意味着生活的新边界。气氛衰败、破旧但阳光充足。终点在望,阶段性目标不再重要,时间因此变得散漫而均匀。这正是衰老的确切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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