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回到乡村,这个乡可以是生养己身的村庄,也可以是心之所向的第二故乡,甚至只是内心认同的乡村传统。返乡,不是一头热血的野蛮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仍然坚定的选择。这些选择里,蕴含着如何在乡下生存生活的创意,甚至盘活村庄,逆转农村主体性的可能。
——摘自蔺桃的发刊词
陈统奎小时候的梦想是当经济学家。
他的老家海南海口市永兴镇博学村,距离海口美兰国际机场只有25分钟车程。1990年代,村子里还没有一条硬化道路,从家里骑自行车上小学,一路都是石子,骑到学校屁股也开了花。13岁的少年有了一个理想,长大有能力了一定要努力改变家乡落后的面貌。
长大成为记者的陈统奎在城里挣着生活,因为一次出差改变了他对农村的看法。32岁那年,他辞去记者工作,以一个创业者的身份回到家乡,创立“火山村荔枝”品牌,把村里的荔枝卖到了全国各地,他也成了登上哈佛大学商学院讲堂的新农人代表。
这看上去是一个典型的返乡青年创业致富的故事,但细聊下来却并没有艰辛的励志色彩,反像是果敢少年一场无以类比的冒险。陈统奎凭借知识走出山村,以独特的性格穿越了梦想家与实干者之间的壁垒,他说他是个现实的浪漫主义者。
秀英港是海口市通往对岸大陆的最主要客运港口。1998年,读初三的陈统奎就从这里出发第一次踏进了大陆腹地。他写的作文获得中央电视台《第二起跑线》栏目征文比赛的三等奖。为了去领奖,他独自一人坐轮船,转绿皮火车又换成特快列车,历经三天,终于到了首都北京。18岁的少年自此开了眼界,岛外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丰富精彩。也许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从敢于做梦长成了敢于追梦的青年。
生花妙笔,带着他一路保送琼山高中,而后进入全国前列的南京大学攻读新闻系。从贫穷的小山村一下走进繁华的金陵城,说没有自卑是假的。陈统奎说,当他为一个月两百块钱的生活费苦恼时,同学里有人已经用上了苹果电脑。他积极努力学习,内心长着出人头地的志气,但他的娃娃脸上,看不到寒门子弟的苦大仇深,见过他的人都说他乐观开朗。他说大学毕业后不久,就进入全中国最好的媒体之一《南风窗》,便不再自卑了。工作如鱼得水,只顾得上风风火火闯九州了。
2009年9月,他第一次去到了海峡对岸的台湾,那一年刚好是台湾921大地震十周年。他到访的南投县埔里镇桃米生态村,1999年被震得满目苍夷,不止房屋被毁,人口外移、劳动力老化的矛盾更让人惊心。台湾各界的社会精英,尤其是两位《天下》杂志记者廖嘉展颜新珠夫妇投入了桃米村的灾后重建与社区营造中。十年后,桃米村成为了一个村民自主、生态复育、生态旅游经济带动全村发展的明星村。
这是陈统奎第一次听说社区营造,第一次认识到返乡人的努力真的可以再造故乡。离开台湾前夕,他在台北的淡水河畔许了一个愿,他要回到老家海南,再造故乡博学村。
有成功经验在前,他从台湾回上海后一个多月,就飞回海口,拜会省市区各级领导,把村民们约在了自己前院开了个大会,当下成立了博学生态村发展理事会,他担任首届理事长。会上决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路。他们要把石子路改造成山地自行车赛道,当时的计划是策划一个海南岛乡村山地自行车赛,让博学村一炮而红。村民们被返乡做大事的统奎感染,免费出让土地,又出工又出钱,先把路修好了。后头政府拨款下来,才把村民垫的钱还上。
也是在2009年,陈统奎带着初生牛犊的无畏先后给海口市委书记和海南省委书记写了信。写给时任海南省委书记卫留成的信,让博学村免去了整村被房地产商开发的命运。另一封写给时任海口市委书记陈辞的信,为村里争取来了第一口灌溉机井。
陈统奎的父母让出家里一片林地,盖了全村人可以使用的水塔,一颗颗菠萝蜜树、荔枝树、椰子树倒下,村里最不看好陈统奎的“挑刺大王”,也被感动了,积极参与村里改造的大小事。灌溉机井弥补了火山土壤不利于积蓄水分的弱点,原本靠天吃饭的荔枝树、蔬菜大丰收,村民们的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
敢想敢做,个子不高的陈统奎有着许多人没有的强大自信。他相信自己做的是对的事,就一往无前着手去做。我问他可曾有过迷茫的时候。他说小事上有困扰,但大事不迷茫。“知识是自信的来源,是破解迷茫的武器。”
他常常做出惊人之举,却说这与勇气无关。只是因为这件事好玩或者不好玩了。
2011年底,他回老家开了村里第一间民宿“花梨之家”,请了全村人来吃饭,办了场乡村音乐节,比他的结婚喜宴还热闹。2012年,他和海南岛几位返乡青年一起发起举办了第一届全国返乡论坛。来参加返乡论坛的北京有机农夫市集操盘手常天乐给了他一个启发:民宿周边满是荔枝林,如果带领荔枝农转型做生态健康荔枝,第二年可以拿到北京有机农夫市集上卖。论坛结束后不久,他就辞去了《南风窗》高级记者的职务,决定返乡创业。
“我不知道我要卖荔枝,但确定是不要当记者了。不好玩了。”辞职以后,他一边在上海财经大学社会企业研究中心做研究,一边尝试了开咖啡馆、餐厅和茶馆,想认真学习经营。老家的事情当然也没有放下,他跟村里的四户荔枝农签订契约种植协议,用“转型自然农法”种植荔枝,不打除草剂、不施加化肥、确保零农残,荔枝成熟时他会以市场价格的一倍包销。
2013年,陈统奎带着500盒共1500斤荔枝北上,在北京有机农夫市集销售。一斤40元不包邮,高出了市场销售价一倍,没想到被一抢而空,第二天紧急空运过来的500盒也被预定光。他的假设通过这次销售得到验证: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已经有一批小众却更注重健康、尊重小农价值的消费者可以稳定支持自然友善种植的农产品。
2014年,他和几位返乡青年合伙建立了公司,注册了火山村荔枝品牌,想要效仿日本一村一品运动,带领乡邻在荔枝上做大文章。想不到暴风雨却在此时来临。第一年火山村荔枝只卖出了一万斤左右荔枝,相比整村的产量实在少得可怜。与他合作的荔枝农卖出了好价钱,而剩余的农民却只能贱价卖给中盘商,有愤怒的村民跑到村口大骂陈统奎,是“骗子”,只会“车大炮”。承受不住乡人的舆论,与他合作的农夫有的退出,有的不敢公开和他合作。
箭已经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决定把契约合作的农户范围扩大到永兴镇,不局限于自己的村庄。除了售卖新鲜荔枝,他还尝试开发荔枝酥、荔枝干面包等副产品。可惜,投入了100多万元开发等荔枝酥并没有如预期地开辟出新的市场,陈统奎只能忍痛放弃了这个研发了两年的产品。
也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2014年,他认识了新农堂创始人钟文彬、乡土乡亲创始人赵翼、维吉达尼创始人刘敬文。在农业的不同领域精耕细作的四个年轻人一见如故,对当下社会对食物、农业、农村、故乡的反思有了更深切的认识。在北京吃着麦当劳,第一次见面的四人决定组成了Farmer4 新农人组合。提出“再造故乡”理念,倡导新农人们从世界吸收先进理念,回到乡村,因地制宜地创造属于每一个故乡每一个个体的生活方式。
Farmer4 第一次亮相就是举办千人演唱会,演出的地点在上海浦东喜马拉雅大观舞台。之后又在北京和深圳举办了大规模的演唱会、宣讲会。《南都周刊》发表了封面报道“再造故乡”,湖南卫视《天天向上》栏目组邀请了新时代的Farmer4组合上节目唱《流星花园》主题曲。连《人民日报》也做了一整版报道。
从商业媒体、文娱节目到主流大报,都意识到“再造故乡”触动了这个时代每个人的内心。
千人演唱会、上电视唱歌跳舞,Farmer4的“营销”让许多传统农人大感惊讶。我认识Farmer4里的三位,觉得很意外,外表有些腼腆的陈统奎是他们四个中最放得开的。“我不太有包袱,不设定要拿一等奖。我只想着要去比赛,要去唱歌,要去办演唱会。要一个过程。“他笑称自己就是个“奇葩”,都是抱着好玩的心态。
就像当记者的时候,他没有给自己设个目标非得拿中国新闻奖。返乡创业以后,他也不设定自己要在短时间里卖掉多少荔枝,赚到多少钱。在上海买了房子、车子,“还是豪车”,他说,“不要怕人说你是商人,生意人,你要先把自己的生活过好。”拥有了生活的自在自信,陈统奎说他对未来能赚多少钱没有多大想法。“人生很短,希望我的人生更丰富更多彩。”
他和不同行业的人跨产业合作,推出荔枝啤酒、荔枝汽水和荔枝冰激淋,为此他成了四家不同公司的法人。2016年,他还策划了“包机”上京卖荔枝的壮举,想借助生鲜电商与快速物流网,打响“互联网+品牌农业“牌子。也是在这一年,四处学习的他在日本接触到了“6次产业”理论,豁然开朗。未来的方向选定了。
所谓6次产业是一种产业逻辑,指的是台湾、日本等地的农村社区,不止售卖第一产业的农作物、农产品,还把加工、销售、服务等二级、三级产业融合进来,打造了一个1*2*3=6的6次产业园区,做出6倍以上的附加价值。
日本高知县的马路村是6次产业的明星村,全村只有约1000人,九成土地是森林,是有名的“柚子の村”。村子里开发柚子汁和柚子酱油,一年能卖1000多万瓶,年收入近3亿元人民币。马路村还兴建温泉民宿,每年举办锯木节,建立“特别村民制度”。每年有五万名游客到访,他们来买的不只是柚子,而是整个马路村。
他想到老家火山村所在永兴镇,一共有2.3万名荔枝农,荔枝林1.5万亩,年产值是1.3亿元。可是在大城市里卖价高达90元一斤的“荔枝王“品种,遇到丰收年,地头价竟然低到1.5元一斤。2019年,他老家博学村的”荔枝王“更是绝收,至今找不出原因。严重依赖第一产业的村庄几乎承受了“灭顶之灾“。
与陈统奎签订契约耕种的邻村“妃子笑“荔枝农还算幸运,今年产量与去年持平。但是受两次厄尔尼诺现象影响,4月和5月,海南岛两度出现40度高温天气,妃子笑荔枝提早上市,超过了过去20年的最早记录。可是与他们合作的两大渠道一条、融创,都把火山村荔枝的销售期排到了5月20日之后,档期定下无法更改。等到5月下旬,妃子笑差不多也过了采收期。
这两个现象再次证明农业的高风险性,无论丰产歉收,荔枝农人非常被动,没办法赚到钱。陈统奎认为,要看到这片土地的希望,势必要参考6次产业园,做出一年365天都可销售的荔枝加工品。今年,他已经请了建筑规划公司设计火山村荔枝产品体验中心,升级华丽之家民宿成荔枝主题精品民宿。他的构想里还包括了精酿啤酒餐厅、冰淇淋屋、荔枝干面包工坊、火山村直卖所等场所。
参考日本濑户内海艺术祭上的丰岛美术馆,他还想开设火山冷泉自然美术馆,让游客们体验海南岛罕见的火山村地貌。他们的荔枝、火龙果是种植在沉寂的火山上,一半以上的地貌仍然保持着原始生态。“如果成功做成6次产业园,产值只需提高一倍,人均年收入就能提高5652元。”陈统奎在微信文章《从0到6,打开火山村的最佳方式》这样写道。根据日本的案例经验,至少要花十年,才能真正实现6次产业革命,实现他从返乡之初就提出的口号”让人民看见财富,再造魅力新故乡“。
我问他,这么大的产业园如果真的建成了,是不是就要举家搬回海南岛。他在南京上海居住的年头已经超过了自小长大的海南。从2009年返乡从事社区营造,而后返乡创业,陈统奎都始终在老家和上海两头跑,除了做农村的事,城市里的事也都没有耽误,这几年他同时在帮多家企业做品牌顾问。
他并不鼓励大学生一毕业就返乡创业,而是建议他们在城市里积累了工作经验和人脉,有了新的思维后再返回家乡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第一次接触半农半X理念时,他非常开心,好像得到了一种道德确认。像他这样住在城里,每天一睁眼起来想的是几千公里以外一个小山村的事,他把这种生活方式叫做“非物理返乡“。
面对我的追问,他不疾不徐,说十年返乡路,让他意识到,几乎所有的进步都来自偶然的灵感,方向对了,很多事就会水到渠成。他不许诺用百分百的时间做农村的事,因为他喜欢变化,“看起来不伦不类,其实两边都开心。等时机成熟了,百分百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