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末,一个被众多网友转发的帖子,引起了我的关注。帖子是一个网友跑到黑龙江鹤岗去购房居住的经历。在他看到鹤岗房价极低的新闻后,便果断行动,准备了五万元存款,千里遥遥跑到那里,用三万多买房子居住,又用一万多装修和购置生活用品。
据这位网友说,说他移居那里的目的,是找一个物价低廉的地方隐居。他还在百度流浪贴吧里,全程记录了自己离开长三角,千里遥遥辗转鹤岗去买房的过程,并且和网友们积极互动。网友们甚至在鹤岗贴吧看到了他咨询装修的帖子,更加证实了这位隐居者行动的真实性。
鹤岗市的卖房广告
来自:http://tieba.baidu.com/p/6030980444
一般来说,这样的故事多半只是沦为网上的谈资,甚至很难被媒体报道,注定无法引起波澜。
故事的主人公太平淡无奇,哪怕就是做大城市的逃兵,也做的毫无特色,而不像上海那位捡垃圾的流浪汉可以凭借语出惊人成为网红。而这个故事从主角到情节,都像白开水一样,平淡无味,尽管白开水才是生活的常态。
其实我也只是因为近年来对收缩城市的关注,才关注到鹤岗这个地方。2019年收缩城市设计工作坊,就在鹤岗展开。如果我不是因为休假,可能也会去参会并对那个地方研究一番。
对于黑龙江以外的很多朋友们来说,鹤岗这个地名,还是因为今年春季一些新闻报道才为人所知。那里的房价,一平米三百多元,一套房总价才小几万。通过新闻,许多人才知道这个东北的地级市小城,在全国各地普遍高房价的形势下,房子还保持着这么“怡人”的价格。
低房价的背后,是城市经济下滑、人口外流的衰退形势,也是东北地区一些城市的一个缩影。而对于鹤岗这样著名的煤城来说,“白菜价”一般的房价,更是资源型城市资源枯竭和产业转型乏力的表现。
鹤岗街景
来自第一财经百家号: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31166245985010789&wfr=spider&for=pc
在这个无比推崇成功者的年代,城市与人一样,都是成功学的信徒。白领们沉迷于机场书店的职场成功学书籍,城市们惦记着各个排行上自己的位置。一线城市全力国际化出击,新一线城市跃跃欲试,二三线城市各个也野心勃勃。按照常规的观点,收缩城市显然不是榜单上的“成功者”。而那位逃离到鹤岗的隐居者,在世俗意义上也是一个逃避者,与这个时代拼搏事业的主旋律不符。在他的帖子下面,甚至还有一些本地人质疑他的选择:“我们都往外地跑了,你怎么还跑过来呢?”
但我却认为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它甚至有着积极的意义。在波澜状况的时代主题之下,城市和居民个体命运的还能产生这样微妙的关联,足够打动我们内心。在收缩城市的元年(注),一个并不成功的城市,在此刻又为一个不成功的人提供了安身之地。在这种戏剧性的巧合中,我看到了城市优雅、温柔地抚慰着个人的渺小与伟大。
根据这位买房者的叙述,他在鹤岗看了几个房子之后,买了一个便宜顶层小户型房子。然后便开始准备半自助性的进行简单装修。根据后续的计划,他准备半年工作,半年休闲。
他自己独身居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更何况这里生活成本不高——根据他的调查,人均消费十元的小饭店比比皆是。而工作的话,在当地可以找到不少每月一两千收入的工作,他自己更是可以在网上工作,每月赚取四五千。在这个互联网时代,依托于网络进行跨地域的工作并不罕见。如果顺利的话,一个独属于个人的乌托邦,即将呈现在眼前。
该买房人在鹤岗市看过的一些廉价房子
有网友介绍,在这个人发帖的流浪贴吧,不少有着隐居想法的网友,都尽心做过一些前往边远小城市的移居实践。之前曾经有人去房价更低的玉门,计划包下一栋楼,改造为青年公寓。在那个戈壁滩上濒临废弃的石油城,这颇有一种末世狂欢的嬉皮氛围。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并未成行。
有人说这种对于大都市的逃离,本质上也是一种对于资本的反抗。事实上,许多身在都市的人,都有着跳脱出现状的冲动。远方藏在每个人心中,正如古人有诗云“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样的逃离,或许只是对于独特的生命体验的追寻,显然无法简单粗暴地去对待。
而这个说走就走、一心远离尘世的买房人,代表了一种广泛存在的、敏感又微妙的情绪。他让我想起了约翰.厄普代克在《兔子快跑》中描绘的逃离乏味家庭生活的美国中产阶级。他让我想起用跑步来对抗迷茫的阿甘。当跑步穿越美国之后,满脸胡茬的阿甘,突然停下并回过头来看身后众多跟随者,大家都一脸愕然。那个镜头让人难以忘怀。
同样让我联想到的是,去年轰动一时的在西雅图偷飞机的人。一个勤勉工作的机场地勤职员,在某天趁人不备,偷偷开走一架未载客的小型飞机,翱翔于山海之间。他在飞机坠毁前,与地面联系说,他只是为去海上,看一条新闻报道过的背着自己幼崽的尸体的逆戟鲸。
他甚至让我联想到纽约的公交车司机威廉.西米洛。那个人到中年的老司机,在开了17年固定路线的公交车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突然改变了行驶的路线,一路将车开到距离纽约1300公里以外的佛罗里达海滩。在他返回纽约后,他因此名声大噪。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引导着他做出了对于日复一日机械生活的逃离。按照当时媒体的话 “他做了每个人都想做的事。”
坚果手机足迹系列屏保——纪念纽约公交车司机威廉.西米洛
来自:http://www.sohu.com/a/144220276_136368
而我在去鹤岗买房的那个人身上再次看到了这种“一次逃离”的故事。与纽约公交司机的脱离了固定行驶路线类似,而他同样选择了偏离轨道的人生,来到一个“偏离轨道”(增长路径)的城市。在我们主流的认知中,人口总是从农村和小城市向大城市流动,由经济衰退地区向经济发达地区流动,而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即便面对网上质疑声,也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同样的,我们一直认为城市是永远增长和扩张的,但实际上,相当数量的城市已经开始收缩,正在动摇着我们长期以来的增长主义城市观。在我看来,这位逃离的人,和收缩城市一样,都是对我们传统、单一的主流价值观的挑战。
事实上,近些年在唱衰东北的氛围下,一些另类的故事也在不断发生着。一些厌倦了城市并向往自然的年轻人,来到大兴安岭的小镇,开展自给自足、“小国寡民”的生活实践。百年中东铁路上的小镇横道河子,凭借独特的历史建筑和自然风光,吸引了一大批油画艺术家的聚集。在整体人口外流的地区,一些地方凭借独特的因素和因缘,以非主流的方式形成了不同以往的人与空间的叙事。
城市是人性的投影。我们用繁盛的欲望,编制了一个个庞大、繁复、绮丽的梦,它们不断弥漫,充斥着世界的角落,看上去永无终点。然而人性又是何等的丰富,大都市中的人们依然有着隐匿的情绪。一种反城市的隐居梦想同样在群体中暗流涌动。逃离与渴望的渴望,同样深似大海。城市和人生一样,不仅应有进取的力量,也有离开的可能。
这种逃离,是对爱德华·格莱泽的《城市的胜利》的另一种补充。这依然是城市的胜利——繁荣且增长的大城市为人们的参与提供了舞台,其他一些城市则为人们的逃避提供空间。
这也是正在发生的事情。一些艺术家、自由职业者聚集在大理,打造明月谷那样的基于共同兴趣和价值观的新型社区。一些丁克群体开始探讨互助养老社区的可能。城市中有着多样的人群,也有着无限种可能的生活。
我并不想在这个在崇拜英雄的年代,为这样一个逃避者大书特书。也并非劝人们去偏远的小城市过出落凡尘的生活。我想说的是,相比于城市人口增长或者减少、城市间人口流动的数字,这么一个微观个体命运的变化,或许更值得讲述。
这是一个鲜活的个体城镇化的故事,是一个人与一座城的共情。它表达了滚滚红尘中的个体意志的存在,它呈现了我们对城市快乐与痛苦的感情。对于我们经常讲到的以人为本的城市观,它提供了一个别样的注脚。
因此,这就是这个故事的意义。在这个燥热又沉闷的夏天过去后,人们还会记得什么?可能会记得周杰伦与蔡徐坤粉丝的“打榜战争”,记得香港社会的焦灼与割裂,记得老将帕奎奥击败比他年轻10岁的拳王瑟曼,记得马斯克发布脑机接口系统 ...... 而在大众的目光之外,会有人记着这样一条不是新闻的新闻。一个“失败”的城市,给予一个逃避者的梦想以温暖——哪怕那个梦想既不励志,也不崇高。
注:2019年。官方文件首次提出“收缩城市”。在4月8日,国家发展改革委官网发布《2019年新型城镇化建设重点任务》,提到“收缩型城市”的概念,并指出,收缩型中小城市要瘦身强体,转变惯性的增量规划思维,严控增量、盘活存量,引导人口和公共资源向城区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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