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F你好,
前几日伦敦阳光很好。结束dissertation的开题答辩之后,我和室友从大英博物馆坐38路车回到位于北边的Angel station,然后挑了一条陌生的小路散步回宿舍。
Angel附近有一大片商业中心,Tesco,M&S,Waitrose,Sainsbury,这些本土老牌连锁超市沿着路口设立生长,满足周边住户的日常花销,虽说超市,但也是密集如同便利店一般的存在。
我刚来伦敦时最简单(被消费主义控制的)的喜悦,大概是随便拐进楼下的Tesco,抱一盒产自苏格兰的大个蓝莓,然后随手撬开冰柜里的Diet Coke。
超市外的路延伸至附近的住宅区,和主街上的邋遢忙碌不同,伦敦的住宅区总是干净平和的,街道不宽,但远没有香港的压抑紧凑,也少了上海的人气热闹,只偶尔跑过几个放学回家的小孩子。路的两边,独栋建筑一座座建起来,房子的间隙间点缀着花园和树丛,挂着青果的无花果树长到了树篱的外面,随着暖风摇摇晃晃,洒下些花粉,氤出淡的甜酸气息。
几乎每个住宅小区附近都有娱乐设备,
但松鼠和鸽子是常客。
我在国内看了一些Martin Parr和Matt Stuart的画册,对如何在熙熙攘攘地街上架起灯具均匀打光总是感到好奇,来这边后便释怀了,原来是自然的力气。大约下午四五点,欧洲的阳光强势又硬朗,刺透轻薄的空气,把汗毛的轮廓从皮肤上掀起来。我在街角站了五分钟,不时有穿着时髦的长腿黑人从身边走过,有时又是讲着同样语言的年轻学生;英国男人很好辨认,西装革履,胸前束着印花的领结,低头快步走着。
43路是人流较多的公车,一连来了两班,待电动扶梯缓缓伸出,后门打开,老人开着代步车轧过写着mind the gap的站台地面后,行色匆匆的男男女女才鱼涌而出。即使远离市中心区域,这里也能看到伦敦最为常见的样子--多种肤色的聚集,对残障人士的尊重,流在血液里的绅士气质,新鲜多元又不浮躁无趣。
东区是街头文化最厚重的地方,
大片的涂鸦覆盖建筑立面。
“Use your eyes and not your phone.”
不仅是《黑镜》里Andrew Scott要告诉我们的道理。
Tate Modern附近的路障“Pikachu”。
伦敦其实和我最初想的不大一样,湿润的望不到边的草坪少有,阴郁沉闷的天气少有,官方资料里四季如一的寡淡温度少有,至少在我来的这一年里,经历了据说四十年一遇的高温天气,伦敦人没有安装室内空调和电扇的习惯,倒也没有见过国内新闻里30度热死十来个人的悲惨消息。但白天是很长的,我曾经坐在宿舍露台的长条椅子上掐着表等,约莫十点的样子,黑色才能囫囵地把最后一点光线挤走。蓝天也是常有的,傍晚时的粉色云团斜着铺在天空,令人心情愉悦。
在冬令时到来的时候和喜欢的朋友发了生日问候,收获小猫照片的同时开始迎接长达半年的短暂白天。下午两三点时天就暗暗地沉下来,甚少觉得压抑难受,只是有时从教室里出来就径直走夜色里。我会在路过花园时打开闪光灯,伸出栅栏的点点梨花白混着雪花末,被拓印进宝蓝色的天空里。
冬天的伦敦天黑的很早,
下午三点左右天已经暗了下去,
灯光穿过雨水映在公交车窗上。
我学习本雅明认识城市的方式,伦敦也总能给我些都市漫游者拥有的礼遇。Soho区位于市中心,英国乐队Oasis曾在Berwick Street上拍摄1995年的专辑封面,时任乐队艺术指导的Brian Cannon和DJ Sean Rowly在这里擦肩而过,人影攒动,摇晃着走进还未醒来的街道。Berwick街和二十多年前不太一样,手脚架随意的搭在巷尾,对面是一面海报墙,贴满最新的剧场资讯和唱片广告。
临街而建的唱片店使这里保留着一定的客流量,裤子上挂着金链子的摇滚青年和带着毛线帽的老年人一起挤在摆放整齐的唱片箱前,扒拉想要的黑胶碟片。这里也是酒客最多的地方,四五点的时候,刚结束工作的英国人就端着啤酒杯站在还未营业的酒吧前唠嗑解闷,队伍一直排到隔壁的中国城去。Soho和中国城的分界很模糊,我总是以手机信号的强弱作为区分,因为中国城内是完全没有信号的,汉字开始频繁出现在视野里,贴着墙角走能清晰地闻到排泄物和大麻混合的气味。
六月的时候,彩虹旗从shaftesbury一路挂过去,渗入旁边的华敦街。能看到嬉皮士和身穿古着的吉他手走街串巷,流浪汉抱着书坐在地铁口旁,经常有脚步匆忙的人蹲下来和他们聊聊今天的天气和碰到的新鲜事。有时对话被狂风暂时切断,因为流浪汉会轻手轻脚地为身边熟睡的小狗盖上被子。再往西去,路过Royal Academy of Arts就是海德公园。去年夏天的时候,Serpentine lake上堆叠了7000多个亮粉色油桶,随着日光角度的更替变换颜色,成为公园里的地标建筑。
我和同事L去湖里踩船,被大白鹅和野鸭围追堵截,不远处还有红喙黑翅的黑水鸡,踮着爪子从湖面一顿扑腾过去,引得岸边啄面包屑的鸽子侧目。这里是伦敦最大的皇家公园,安全井盖边缘依然能看到向女王致敬的字样;草坪上长着成片的雏菊,远看像白色的星团;枝条垂地的矮树成为自然的会议室,不过大多数人围在树干打纸牌;公园的深处藏着白色雕塑和凉亭,我曾在那儿偷听过一个乐队演奏新歌,也曾眯着眼溜过草丛里过光着屁股晒日光浴的大叔……
海德公园一角。
去公园喂水鸟是当地人的日常休闲之一,
阳光好的时候湖面闪着波光,水里的蜉蝣清晰可见。
大白鹅有时候会钻到水里觅食,剩一个大白臀露在水面。
有一次在东区闲逛,偶然看到左手边的高墙上漆着塞缪尔被说烂的那句话“When a man is tired of London, he is tired of life”。字迹的下端已被新的涂鸦遮盖的严严实实,只变成一句没有结论的按语,因为这里大概是很难让人厌倦的。其他的闲暇时候大多在美术馆里度过,我最喜欢Tate Modern和Barbican Center。
前者的艺术交互装置可以让人玩很久,代表着不同艺术流派的彩色圆块上下翻动,点开会有粗略的艺术家介绍和相关作品展示,顺便巩固下艺术史。入口正对着泰晤士河,抱着萨克斯的街头艺人吹出松快的曲子,浪一波踩着一波对冲岸边的石头碎块,欢实愉快。后者改建自伦敦古城门,是个集住宅、商用、剧院、音乐厅和艺术展区一体的公共空间,除了不时展出的当代艺术品,中庭的芦苇丛和瓮城似的建筑形态也莫名让我感到安全舒适。推荐给你。
说来也巧,今天正好是我在这待满整整一年的日子。你前段时间叫我写信给你,我却总能想着一年前离开上海时你和我最后说的一句话。“很期待看到一年后你的样子,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人呢?”一年这个限定词从前也有人同我聊过。一年前我还坐在办公室里为每天的稿子和选题发愁,一个同事转过椅子问我:“工作一年有什么感悟吗?”我胡乱应付了几句,继续在网上浏览让人眼花缭乱又摸不着头脑的热点信息。后来我短短总结了一些,算是作为那个问题的答案。
“媒体人自嗨的时候很有趣:他们在朋友圈刷屏,把别人的哀恸或成就或见解或衰亡拱成大事,其中的一些人抓着未经确认的零星信息,发表着看似头头是道的见解;他们追逐着所谓的‘热点’,而真正需要关注的事情却从不上心;他们本应该是肩负‘议程设置’的人,然而他们好像正在被少数人设置着自己的议程。更多情况下,很少有人知道自己肩负着这件事情,并且乐在其中。挖掘、深入、致力于解决问题、给出反思或者探讨些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新闻本身或许不是这些组成的),这些我想象的媒体状态剩不下多少。
原创是最初的主打,但抓取稿件开始抢夺流量,这当然可以推给站的更高的人的决策方式。但我只觉得身在其中的人也开始逐渐沉醉于仅仅陈列现象,为浅薄狂欢。巨大舞池里摇晃着东倒西歪的酒杯,好像有人互相搂着同道的肩打趣:‘嗨,兄弟,我们再去弄个大的!’然后扭头再猛灌几口。更早些的时候,我曾经也妄图踏进这些人之中,又或者其实一直就在其中。我曾经觉得这种自嗨只是偶尔为之,而事实上这种现象时常发生,几乎隔一个星期来这么几回。清醒的人很少,所幸遇到几位。
有人问过我有没有新闻理想,我们在一个车来人往的红灯路口停下脚步,我又不知道如何回应。只是有那么些片刻,我开始觉得有力的不是行业,有力的是在机械性工作里保有思考能力的人,并能对每一个成品负责。而新闻媒体应不应该是需要有力的人的地方,我觉得是;至少拍拍脑袋拍拍膝盖拍拍大腿就呼之欲出的选题少些吧,或许应该这样希望。如果你真的问我有什么感悟,我想我学到了不妄评,不妄言,多读些书,多看些片,先慢慢沉下去,做出些东西来,然后不再浮出来,哈哈。”
“很期待看到一年后你的样子,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人呢?”其实每到想到你给出的这个问题时,我总有些回避答案的产生。或许是看到你信里的焦虑和疑惑,我便只想把伦敦大概的轮廓留给你,不谈些让人叹气的事儿。这里可爱温柔,不同的人棱角相互碰撞着,却不至于撞出血印子。但我也到了要回来的时候,期待与你的会面。有个长我几岁的朋友曾经和我聊过,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节奏,希望我们都能找到,少些慌忙错乱。
Etoile
2019.6.12 于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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羸弱的青年,也还是青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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