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一个答案,已经沿袭下来成为经典答案,通过柏拉图思想在人类文明全部未来发展中留下了它的标记。要使我们相信古代哲学的深刻统一性和绝对连续性,或许最可靠最简便的方法就是,把希腊哲学中这些早期阶段与希腊罗马文化最晚最崇高的作品之一——马可·奥勒留·安托尼努斯皇帝写的《沉思录》一书相比较。苏格拉底和马可·奥勒留都同样深信,为了发现人的真正本性或本质,我们首先就必须摆脱人的一切外部和偶然的特性。
“不能使他成为一个人的那些东西,根本就不能称为人的东西。他们无权自称为是属于人的东西;人的本性与它们无涉,它们不是那种本性的完成。因此,置身于这些东西之中,既不是人生活的目的,也不是善的完成。而且,如果任何这些东西确曾与人相关,那么,蔑视它们和反对它们则不是人的事,……不过事实上,一个人越是从容不迫地使自己排斥这些和其他这样的东西,他也就越善。”
所有那些从外部降临到人身上的东西都是空虚的和不真实的。人的本质不依赖于外部的环境,而只依赖于人给予他自身的价值。
在斯多葛主义那里,就像在苏格拉底的概念中一样,自我质询的要求是人的特权和他的首要职责。他不仅有一个道德的背景而且还有一个宇宙的和形而上学的背景。“一定要像你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并且要这样盘问自己:我与我身上被称为统治一切的理性的这一部分有什么样的关系?”一个与他自己的自我、与他的守护神和睦相处的人,也就是能与宇宙和睦相处的人;因为宇宙的秩序和个人的秩序这两者只不过是一个共同的根本原则的不同表现和不同形式而已。在人那里,判断力是主要的力量,是真理和道德的共同源泉。马可·奥勒留说:
“不要分散你的注意力,不要过于焦虑不安,而要成为你自己的主人,并且像一个人,像一个有人性的人,象一个公民,象一个凡人哪像地面对生活。……事物并不对灵魂起作用,因为它们是外在的并且始终是无动于衷的;而我们的骚动不安则仅仅来自于我们在自身中形成的那种判断力。你看见的所有那些事物,都是瞬息万变并且将不再成其为所示的;要牢牢记住你已亲眼目睹了多少这样的变化。宇宙——变动不居,生活——作出判断(affirmation)。”
斯多葛派关于人的观念之最大功绩就在于,这种使人既深深的感到他与自然和谐一致,又深深地感到他在道德上独立于自然。这就是斯多葛派之“静默”的双重特性。在人的问题上,斯多葛学派与基督教的理论并不是必然敌对的。在思想史上他们并行不悖,我们常常发现它们紧密的结合在同一个思想家身上。然而,基督教的理想与斯多葛派的理想在有一点上始终是对立的,这种对立被表明是不可调和的。在斯多葛学派的理论中,维护人的绝对独立性,被看成是人的最基本美德;而在基督教的理论中则变成了人的最根本的罪恶和错误,只要人坚持这种错误那就不可能被引上拯救之路。
这两种互相冲突的观点之间的斗争持续了许多世纪;而且直到新纪元的开端——文艺复兴时期以及十七世纪,我们仍然能感到这种斗争的激烈程度。
我们可以用黑格尔的术语把这种历史描述为一个辨证过程,在这个辨证过程中,每一个正题后面都紧接着一个反题。然而,总有一种内在的一致性,一个清晰的逻辑次序,把这种辨证过程的不同阶段连接起来。人类学哲学的历史充满了人的各种最强烈而激情和冲动。不管它所涉及的范围是多么普遍,它并不关心一个单一的理论问题;在这里,人的整个命运处于存亡攸关之中并迫切要求作出最终裁决。
这个问题的这种特性在奥古斯丁的著作中得到了最清晰的表述。根据奥古斯丁的看法,在耶稣基督降生以前的所有哲学,都有一个根本错误的倾向,并且受同一种异端的影响。这就是:理性的力量被捧为人的最高力量。但是,当人被一种特殊神明的启示开导之后就会发现:理性的本身是世界上最成问题、最含混不清的东西之一。对奥古斯丁来说,理性的本性并不是单纯的和唯一的,而是双重的和分裂的。托马斯·阿奎那是亚里士多德的信徒,他返回到了希腊哲学的源泉。阿奎那比之于奥古斯丁给予了人的理性以更高的权力,但他也深信,如果得不到上帝赐予的指引和启发,理性就不可能正确的使用这些权利。在这里,希腊哲学所维护的一切价值都完全被推翻了。那曾经似乎是人的最高特权的东西被说成是对人的严重威胁和使他误入歧途的诱惑物;那曾作为人的骄傲的东西成了人的最深的耻辱。斯多葛派的格言——人应当听从和尊重它的内在原则,听从和尊重自己内部的“守护神”——现在被看成是危险的偶像崇拜。
在近代初期,出现了一位给这种人类学带来新的活力和新的棺材的思想家——巴斯噶。近代文学和近代哲学的一切有利条件都集于他一身。但是巴斯噶却把这些作为武器来反对近代精神——笛卡儿的精神和笛卡儿的哲学。思想史上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事实在于,正是那时最伟大最深刻的几何学家之一变成了中世纪哲学人类学的殿军。巴斯噶十六岁时就写了一篇论圆锥曲线的论文,开拓了几何学思想的一个新的非常丰富多彩的领域。这使他做出了“几何学精神”与“微妙的精神”之间的根本区别。几何学精神适用于所有那些可以精确分析——可以被分解为它们的最初组成成分的学科。
它从某些公理出发,并且从这些公理推论出真理,这种真理可以被普遍的逻辑法则所证实。这种精神的优点在于它的原理的明晰性和它的演绎的必然性。一种根据几何学体系建立起来的道德哲学(Ethica more geometrico demonstrate),在巴斯噶看来是一种谬论,一种哲学臆想。哲学家无权构造一个人造的人,而必须描述一个实在的人。任何关于人的定义,当它们不是依据我们关于人的经验并被这种经验所确证时,都不过是空洞的思辨而已。人类生存的基本要素正是矛盾。人根本没有“本性”——没有单一的或同质的存在。人是存在与非存在的奇怪混合物,他的位置是在这对立的两极之间。
只有一条能揭开人类本性秘密的途径,那就是:宗教的途径。宗教向我们揭示了一个有双重特性的人——堕落前的人和堕落后的人。那句古典的格言——“认识你自己”,如果按照哲学上的意义来理解,按照苏格拉底、埃皮科蒂特(Epictetus)或马可·奥勒留的意义上来理解,就不仅是无效的,而且是误人子弟和错误的。
这里给出的并不是对人的问题的一个理论解答。宗教不可能提供这样的解答。它所叙述的乃是一个晦涩而忧伤的故事:关于原罪和人的堕落的故事。宗教绝不打算阐明人的神秘,而是巩固和加深这种神秘。它所谈论的上帝是一个隐秘的上帝。因此甚至它的映像——人,也就不可能是不神秘的。我们从宗教那里得知的唯一答案就是:上帝的意志正在于隐藏其身。我们的宗教竭尽全力于此:你实际上是隐秘的上帝。……因为然就是这样,它在任何地方——不管是在人之中还是在人之外——都暗示着一个不可捉摸的上帝。因此可以说,宗教是一种荒谬的逻辑;因为只有这样它才能把握这种荒谬,把握这种内在的矛盾,把握人的幻想中的本质。
其实这一节说了这么多总结起来就是那么一句话:
宗教对“人是什么”的解释:上帝的意志正在于隐藏其自身-神秘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