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文化与希腊思想的一个转折点,发生于柏拉图对“认识你自己”这句格言做出一种全新意义的解释之时。这种解释引出了一个不仅不同于前苏格拉底思想,而且也远远超出了苏格拉底方法之局限的问题。柏拉图认识到了苏格拉底研究方法的局限性,从而宣称,为了解决人的问题,我们必须把它投射到一个更大的平面图上去。哲学只有已经发展了一种国家理论时,才能给予我们一个令人满意的人的理论:人的本性是以大写字母写在国家的本性上的。
在人类历史中,国家的现有形式乃是文明进程中一个较晚的产物。早在发现国家这种社会组织形式之前,人就已经做过其他一些尝试去组织他的情感、愿望和思想。这样一些组织化和系统化的工作包含在语言、神话、宗教以及艺术之中。如果我们想要发展人的理论,就必须采纳这种更为宽广的基础。国家无论怎样重要,并不是一切。它不可能表达或囊括人的所有其他活动。
在近代哲学中,孔德是最早探讨这个问题并以清晰而系统的方式阐述这个问题的人之一。在他的人类知识等级中,两门新科学——社会伦理学与社会动力学,占据了最高的地位。他的哲学的基本格言之一就是:我们研究人的方法确实是主观的,但却不可能是个人的。孔德说:“认识你自己,就是认识历史。”从此以后,历史心理学补充和取代了以往一切形式的个人心理学。孔德在一封信中写道:“所谓对心灵(它被看成是独立自在的、先天的)所做的观察,都是纯粹的幻觉。“我们称为逻辑、形而上学、思想意识的所有那些东西,不是谬论就是毫无根据的幻想和梦想。”
在孔德的《实证哲学教程》中我们可以一步一步地追踪到十九世纪在方法论观念上的转折。他的人类知识等级的序列是从天文学开始,通过数学、物理学和化学而到生物学。然后看上去非常突然地,这个次序被倒转了。
孔德说:“在所有的社会现象中,我们都能看见个人的生理学规律的作用;“此外还有某些改变它们的作用的情况,这种情况属于诸个体之间的影响——这种影响在一代人影响下一代人的人种方面变得尤其复杂。但另一方面,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象某些著名生理学家那样去假定,社会物理学仅仅是生理学的一个附属物。这两种现象虽然是同质的,却不是同一的;把这两种科学区分开来,具有极端的重要性。由于社会条件改变了生理学规律的活动,社会物理学必须有他自己的一套观察方法。”
然而,孔德的门生和追随者们却并不打算接受这种区分。他们的抱负是要建立一个关于社会和文化世界的纯粹自然主义理论。迟至十八世纪,人们还普遍认为在人的解剖学结构与其他动物的解剖学结构之间,存在着鲜明的区别,在某些方面甚至存着着尖锐的对立。
歌德在比较解剖学领域中的伟大贡献之一正是在于,他与这种理论进行了有力的斗争。为了这个目的,对旧思维方式的全部攻击就必须集中在一点上:应当得到证明的是,我们所谓的人的智力决不是一种自我依赖的独特的能力。根据丹纳的看法,我们所说的“智力行为”并不是一种特殊的原则或人类本性的特权;它仅仅是我们在一切动物的反应中都可以看到的同一种联想的机械作用和自动作用之更为精巧而复杂的表现罢了。如果我们接受了这种解释,智力和本能之间的区别就成了可以忽略的;它们就只是程度的区别而不是质的区别。
建立这些理论的思想家们对他们的日常经验来谈论人类本性,因为他们在为一个更高的理想——绝对科学的确定性的理想——而奋斗。“本能”这个词所给予我们的充其量只是一个循环论证(idem per idem),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则是解释得比原来需要解释的东西更难懂(obscurum per obscurius)。大多数现代生物学家和生物心理学家甚至在描述动物行为时,对使用“本能”这个词也已变得非常谨慎。罗伯特·M·耶克斯在他的一本近作中宣称,“本能”与“智力”这两个词已经过时了,而且它们所代表的概念也极需要重新解释。但是在人类学哲学的领域,十分明显,我们还远远没有做出任何这样的重新解释。
约翰·杜威在《人类本性与行为》中写道:
“企图把创造性活动限制于一定数量的、界限分明的本能种类,乃是非科学的。这种企图的实际结果是有害的。当然,分类正如它是合乎自然的那样,也是有用的。无限众多而变化的事件,都是靠心灵的定义活动、编目活动,以及列举、归纳共同方面和联结成一类等活动才被人认识的。……但是如果我们假定,我们的一览表与分类代表了事物的本性中固定的分离与集合,那么我们就是在阻碍而不是帮助我们与事物打交道。做出一种自然会立即给予惩罚的假定是有罪的。我们会变得没有能力去有效的处理自然和生活中微妙而新奇的事物。……忽略区分与分类的功能而把它们看成是表示了事物本身的特征这种倾向,乃是科学专门化的流行谬误。……这种曾在物理科学中盛行一时的态度,如今在建立人类本性的理论中也起了支配的作用。人已经被归结为一定数量的原始本能的集成;这些原始本能是可以在数量上计算的、按目录分类的,并可以一个接一个而详尽无遗地被论述的。各种理论的区别仅仅或主要是在这种原始本能的数量和等级排列上。有些人说这种原始本能只有一个:自爱;有些人说是两个:利己主义和利他主义;有些人则说是三个:贪婪、恐惧和荣誉;而今天更富经验主义倾向的作者们已经把这数目激增到了五六十个。但是在事实上,正如对于不同的刺激条件有着许多不同的反应一样,有时候我们的目录表仅仅是为了一种目的而做的分类。”
在对回答“人是什么?”这个问题上迄今为止已经是用过的各种不同方法作了这种简括的评述以后,我们可以来谈谈我们的中心问题了。这些方法是充分而彻底的吗?或者还有另一条通道可以走向人类学哲学?在心理学的内省、生物学的观察和实验,以及历史的研究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途径?在我的《符号形式的哲学》中我已经努力揭示了这样一种可供选择的方法。《符号形式的哲学》是从这样的前提出发的:如果有什么关于人的本性或“本质”定义的话,那么这种定义只能被理解为一种功能性的定义,而不能是一种实体性的定义。我们不能以任何构成人的形而上学本质的内在原则来给人下定义;我们也不能用可以靠经验的观察来确定的天生能力或本能来给人下定义。人的突出特征,人与众不同的标志,既不是他的形而上学本性也不是他的物理本性,而是人的劳作。正是这种劳作,正是这种人类活动的体系,规定和划定了“人性”的圆周。语言、神话、宗教、艺术、科学、历史,都是这个圆的组成部分和各个扇面。因此,一种“人的哲学”一定是这样一种哲学:它能使我们洞见这些人类活动各自的基本结构,同时又能使我们把这些活动理解为一个有机整体。语言、艺术、神话、宗教绝不是互不相干的任意创造。它们是被一个共同的纽带结合在一起的。但是这个纽带不是一种实体的纽带,如在经院哲学中所想象和形容的那样,而是一种功能的纽带。我们必须深入到这些活动的无数形态和表现之后去寻找的,正是言语、神话、艺术、宗教的这种基本功能。而且在最后的分析中我们必须力图追溯到一个共同的起源。
在描述语言、神话、宗教、艺术、科学的结构时,我们总是感到经常需要心理学的专门术语:我们谈论着宗教的“感情”、艺术或神话的“想象”,以及逻辑或理性的“思维”。而没有一个坚实的科学心理学的基础,我们就不可能进入所有这些领域。更有价值的似乎是我们从普通社会学研究中所得到的帮助:不考虑原始社会的各种形态,我们就不可能理解原始神话思维的形式。而最迫切的仍然是历史方法的使用:关于语言、神话和宗教“是”什么的问题,不深入的研究它们的历史发展就不可能得到回答。
我们仍然还只是处在严格的“人的”世界的外围地带,还是没有迈进它的门槛。在我们研究语言、艺术、神话时,意义的问题比历史发展的问题更重要。而且在这里我们也能够弄清在经验科学的方法论概念和观念中的一个缓慢而持续的变化。
如果没有描述的分析实现提供某种尺度,我们就不可能期望测量人类文化某一特殊分支的深度。这种结构的文化观必须先于单纯的历史观。在艺术历史的领域,这样一种框架就被海因利希·韦尔夫林(Heinrich Woelfflin)等人所发展。正如韦尔夫林坚决认为的那样,艺术史家如果不拥有某些关于艺术描述的基本范畴,那就一定不能够刻画出不同的时代或不同艺术家的艺术性格。正是从这种观点出发,韦尔夫林作出了古典的和巴洛克式的著名描述。韦尔夫林在其《艺术史的基本概念》的结尾写道:
“应当被分析的不是十六和十七世纪的艺术,而只是在这两种情况中构成艺术的框架和形象化的创造的可能性。要说明这些,我们自然只能从个别的艺术品着手,但是,人们对拉斐尔和提香,伦勃朗和委拉士开兹所作的任何评论都只是想借此阐明事物的普遍进程。……一切事物都是变迁着的,并且对于那种把历史看作是无止境的流逝的人是很难给以答复的。对我们来说,理智的自我保存要求我们应当根据很少的一些效果来给无限的事件分类。”
哲学不能满足于分析人类文化的诸个别形式,它寻求的是一个包括所有个别形式的普遍的综合概观。在人类经验中,我们决不可能发现构成文化世界的各种活动处于和谐融洽之中。人类文化的统一与和谐似乎至多只是一种善良的欺骗而已——它不断被真实的事件进程所挫败。
如果我们使自己满足于注视这些活动的结果——神话的创作、宗教的仪式与教义、艺术的作品、科学的理论——那么把它们归结为一个公分母似乎就是不可能的。如果“人性”这个词意味着任何什么东西的话,那么它就是意味着:尽管在它的各种形式中存在着一切的差别和对立,然而这些形式都是在向着一个共同目标而努力。对于人类文化事实的这样一种组织工作,已经在各种特殊科学——语言学,神话与宗教的比较研究,艺术史——中开始了。在神话想象、宗教信条、语言形式、艺术作品的无限复杂化和多样化现象中,哲学思维揭示出所有这些创造物据以联结在一起的一种普遍功能的统一性。神话、宗教、艺术、语言,甚至科学,现在都被看成是同一主旋律的众多变奏,而哲学的任务正是要使这种主旋律成为听得出的和听得懂的。
本章小结:
卡西尔从人类文化的角度来给人下定义。人类文化的各种现象:神话、宗教、语言、艺术、历史、科学等,都是人自身以自己的符号化活动所创造出来的“产品”,而不是从被动接受实在世界直接给予的“事实”而来。
人的本性或人的突出特征,是人的劳作。劳作。规定和划定了“人性”的圆周。语言、神话、宗教、艺术、科学、历史,都是这个圆的组成部分和各个扇面。“人的哲学”寻找语言、神话、艺术、宗教的这种基本功能,分析其共同的起源。
人类文化氛围各种不同的活动,追着不同的目的。我们寻求的是活动的统一性、是创造过程的统一性。
“人性”意味着:尽管在它的各种形式中存在着一切的的差别和对立,然而这些形式都是在向着一个共同目标而努力。神话、宗教、艺术、语言,甚至科学,现在都被看成是同一主旋律(人性)的众多变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