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规划匠人的心中,
规划这件事,一直就不仅仅是工作。
规划,是融入设计师骨子里又被提炼出来的精髓,
在此前,跨界的围炉业话比比皆是。
然而这次不同以往,
我们请了两位跨专业负责人进行一场“背对背”式答题游戏,
直到本文合稿发布,双方都不知晓对方的作答内容,
意在展现思维差异之趣,并飨读者。
项目简介
东门内大街、水阁大街历史上是连接老城厢与海河的重要通道,也是天津老城的东轴线。今天它只是城市中的一条普通道路,存在着停车占道、过街困难、步行体验较差等诸多问题。
△现状平面图
项目通过完整的街道设计,力图实现优化交通、改善慢行、重塑轴线、重塑老城吸引力等多元目标。
△方案平面图
△街道设计效果图
跨界对话
田 恬
天津规划院 愿景公司 景观设计师
天津大学建筑学院 艺术设计学士
毕业于法国凡尔赛国家高等景观学院
法国国家认证景观设计师
丘 银 英
天津市市政工程设计研究总院 综合交通发展研究院 副院长
武汉大学城市规划与设计专业硕士
国家注册城市规划师、交通规划高级工程师
1. 刚接手项目的时候,你是怎么解读项目基底环境的?
我是2015年9月份接手主持这个项目的(距离后面那个名字好听得令人满口生津的姑娘出现,大约早了一年),那时候只是确定了要把整个老城厢地区作为(世行贷款支持的)步行和自行车交通改善项目,项目方案和分期分批实施计划尚无踪影,使我得以从更宏观的视角做项目基底分析。一开始也就知道这个项目不好做,因为处在老城厢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除了交通环境改善之外,要考虑的其他因素非常多,包括这片土地从老城到新建区充满争议的空间演进,以及几经兴替之后,特色空间碎片化、传统民俗旅游区效益式微、空间秩序凌乱的现状景象——某种程度上,这代表了老城厢的南部劝业场和一河之隔的意风区等历史文化街区的共同窘境。由是观之,老城厢的这个项目天生带着交通-空间-业态相互缠绕的复杂基因,又因为其居住区、大型商业网点、旅游景区各偏一隅聚类分布的特点,而带着街道类型多样的发展可能,所以是一个社区更新、旅游场景再塑和城市中心区活化的综合项目,这是一开始,我从宏观角度对项目基底的模糊判断。
考虑到东门内大街-水阁大街是串接老城厢历史文化街区、古文化街、金汤桥、意风区的最短捷路径,且两条路东、西两端的金汤桥、海河东岸滨河带状公园和鼓楼东街均为步行专用空间,将该两条道路实现步行友好式改造后,有望在鼓楼和意风区之间形成2km以上的步行廊带,链路设计的规模效应乐观可期,因此,经与世行项目办充分沟通,我们将上述两条路确定为一期启动项目。但这两条路的改造难度也是显而易见的,两路总长不过660m,却几乎集中了现状道路改造可能遇见的所有约束条件:密集的机动车出入口,多样化的沿街业态(住宅、配套商业、百货大楼、写字楼、教堂、公园、5A景区、文庙等),挤占人行道和自行车道的违章停车,大胸径乔木,突入道路红线的文物保护单位,陡坡与高差,很低的建筑贴线率……翻出规划路网图一对照,更棘手的事情来了:东门内大街是红线宽30m,实则(受文庙、牌坊和高差限制)大概只能实现一半路幅宽度的街道,而水阁大街是规划红线宽度50m、规划道路横断面按双向10车道预留的跨河通道,两条路的交通功能如此悬殊,与其所处的空间语境亦有不尽协调之处,该如何衔接?再细加分析发现,现状路网相对规划桥梁方案提出之时的周边路网衔接条件已有较大不同,由于海河左岸会师公园的建设,海河东路与建国道-跨河桥的关系由原规划的十字路口交汇改为海河东路-建国道直行顺接,致使现状路网不具备近期建设桥梁的条件。考虑到桥梁因素对整个项目的功能定位和近远期实施策略有决定性的影响,接下来,在“近期为什么可以不建设这座桥梁”这个问题上,我们花了数月时间逐步去解释和说服,最终达成各方共识。
每一条街,都是独一无二的。而这两条街则更加特殊。传统街巷再造已不是新话题。但因为我们站在一座城市的原点和痛点,而更显讨论的必要。
以危旧房改造、交通改善、城市经济发展为目标的“拆除”,使得老城厢失去了“整体保护”的机会。原有居民的迁出也使得城市软文化不断流失,在天津日新月异的今天,老城厢地区却慢慢失去了它的吸引力和凝聚力。
作为构成老城历史格局的重要元素,这两条道路今天却普通无异,并存在着城市道路的许多通病。借由世行贷款项目的天津慢行系统提升工程让我们有幸接触到这个场地,项目组从成员到甲方达成一致:虽然改善步行空间和骑行环境是项目的前提,但一个能“为地区活力创造条件”的综合性解决方案才是根本。
面对繁杂的现状问题和多元的设计目标,设计希望确立一个能够整饬全局的主导元素。即提炼“老城轴线”,串起历史的零珠散玉,作用于一个体验丰富且舒适宜人的慢行走廊。简单明确的概念引领一个多专业交织的整体性方案,成为游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利益相关方的武器。
2. 全过程里,你印象最深的事情是什么?
印象深刻的事情太多,对我触动比较大的有两件,一是与景观设计团队持续的头脑风暴和融洽的团队氛围,使我受益匪浅。东门内大街和水阁大街(旧称东门外大街)曾是进出古天津卫东城门并通往海河码头的主通道和商业街道,虽然现状建筑“古今中外”风格各异,周边的老城厢传统街巷肌理亦十去其九,但毕竟历史气场还在,对街道设计元素隐然有诸多要求,我作为城市规划与设计专业出身而厮混于交通规划界十数年的技术人员,在响应项目相关方“老城厢情结”所做的方案,多止于仿古元素、生活场景再现等具象空间,寄希望于通过“确定的空间”设计,推演活动轨迹,进而为交通设施设置明确条件,但这种手法终究有“精英理论”嫌疑,自己也并不十分满意。而在项目启动一年后黄晶涛院长组织的小范围专家讨论会上,经黄文亮先生提及的兰布拉大街案例启发,新加入的田恬们对消逝空间的符号化处理、步行长轴设计和带状公园空间的景观留白手法则克制而高级得多,对于容纳更多不确定的街头活动需求亦有更多弹性。方案编制过程中,不同专业思想如此这般碰撞之下迸发出的许多火花,和我们一起吃的令人发指的烧饼夹肥肠加班餐一样,使人经久难忘。第二件印象深刻的事情是,项目方案整体进程较为缓慢,反映了在街道设计所需的容错试错机制及配套制度缺位时,行政主管部门在鼓励创新和规避问责之间的两难窘境。
艰难的过程与过程中的伙伴。
加入项目之初,与黄文亮先生的一次讨论为这个项目开了一个好头。提醒我们要有态度、要去争取、要去尝试。
同时感谢被我称为“女魔头”的交通负责人丘姐,与有跨界思维又同样较真儿的人合作是令人心安的。她的认同、坚持,以及尽力而为,成为这艰难过程中的愉快回忆。纵然这位号称“她来负责苟且,我来负责诗”的女魔头已经去了远方。她为项目流下的眼泪,我还清楚记得。
天津记忆团队(天津民间文化遗产保护组织),为我们提供大量城市建筑遗产和人文传统的信息。 包括在后续的其它街道设计工作中,都给予了宝贵的支持。
城建院宋姐及同事们事无巨细的组织协调,并给出诸多良策。甲方团队对设计的极大支持和耐心。还有全靠情怀死撑的景观团队小伙伴:魏煜琪、褚俊民、陈雍、姚远行、王妤、肖新红,以及外单位的施工图小伙伴们。
3. 你认为街道设计项目中,不同专业的技术人员应该怎么协作?
可能没有什么比街道更能体现多视角、多学科协调设计的意义。或者说街道设计的复杂性决定了不能让单一专业主导设计。我们作为景观专业,自觉景观应该担当对空间场地的敏感、对历史人文的敏感、对生活体验的敏感、对自然要素的敏感。但景观或城市设计常常缺乏交通设计的技术基础和技术话语权。尤其面对实证数据(更别提安全性的论证),场景和意境往往显得有口难辩。
而传统的交通和市政工程思维又常常忽略掉城市生活的其它面。所以通常的街道改造往往注重解决现实中的具体问题,而且常常是单一的问题,缺乏战略性的规划和耐心的研究。常常专注于各类工程技术层面的解决方案,而缺少对人文的关怀和关注。
何况还有道路工程、市政工程、公共设施、街区照明、城市家具、旅游及商业资源、安全、卫生、绿化等等子项内容。任何单一的学科方法都难以全面、客观地解释街道的“属性”问题。
简而言之,需要全专业全程配合。就对谈双方而言,景观专业必须在前期就参与判断,尤其是对于街道独特潜力的判断。不能只是后期填色。交通专业也需要时时把关,共同面对从方案到落地过程中面临的无数考验和斗争。
当然还有真正的合作思维和合作态度。再次感谢一起日夜奋战的伙伴。
街道设计的本质是场景营造,其设计情境从交通转换之所,扩展为包括有形物资运送和无形要素流通在内的街道整体活动场景。街道设计项目须以横向跨界联合与纵向产业链的延伸为品质保障,这种全生命周期的“拎包入住”工程服务模式有别于交通设计、景观设计等专项方案的简单拼合(分-总模式),而应以项目组内多专业人员的相互理解与无隙合作为前提。由此可见,街道设计项目合理的多专业合作模式以总-分模式为宜,即在进入施工图设计阶段之前,项目组需要保持适度集中的工作状态,在共同开展细致的现场调研基础上充分讨论,就所设计街道在整体路网和空间组织中的功能定位、街道活动场景及其空间需求,乃至街道基本断面和总平面框架方案,均要达成共识。在此过程中,项目主持人应当能够有效协调专业分歧和增进双向理解,避免专业立场倾向造成的方案偏颇。
项目组成员的相同志趣与交流空间品质亦对团队内部的专业互动性和沟通成效产生积极影响。自从发现田恬他们办公室有露台小花园和挂着许多小猴子的会议室后,我就再也没有在万顺D座20楼逼仄昏暗的办公室组织过街道设计方案讨论会。我走以后,院里有了更多的空间创新,据说连上个厕所都感觉宾至如归受宠若惊,想必老城厢后续的街道设计项目再也不必为在哪里开会犯愁了吧!
4. 你认为开展街道设计需要重点关注哪些问题?
街道设计是自带故事情节的项目,读懂项目所处的空间语言是故事的主要入口。但道路条件及空间语境的复杂性,往往超乎技术规范之外,由此导致每一条路的街道设计都是单品定制,旧路改造项目尤甚。从共性问题角度,就个人体会,我认为街道设计范式需要注意以下几个问题:一是设计师在做街道设计时候要“无我”,从“受者”而非“施者”的角度对空间资源环境做出安排,尤其在旧路改造项目上,要对街道不同类型使用者的活动特征和空间诉求差异有深入的判断,并充分开展公众参与,这是街道设计从专业技术领域走向社会的必然。二是街道设计要有浓厚的人文关怀色彩,既关注全局,又在细节处用心,在处理“快和慢”的平行关系和衔接转换时,能够体察人性、眼见弱小,以期充分释放街道作为城市最重要公共空间的社会性外部效益。三是要避免过度设计,好的空间会触发许多意想不到的活动,满铺画布的设计无异于以确定的空间去容纳不确定的需求,往往过犹不及,尤其在希冀有更多样化街头活动发生的街道上,采用顺应式设计使必要的秩序约束更加隐藏、而非让使用者产生过多的活动中断和明显约束之感,或可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但交通工程师以处置“确定的需求”见长,在以确定的空间承接不确定需求方面,仍有许多奥妙留待研究。
寻找综合性方案。街道是个充满各种冲突和矛盾的地方。既是公共生活的场所,也是各种管理权限交接的地方。在现实中我们常常发现,每当孤立地解决完一个城市问题之后,又会发现新问题(甚至已经发现新问题,但管不着也管不到,力所不能及),造成反复的拆改。识别、平衡所有利益相关方的不同期待并给出一个综合性答案是一个难题。
拥有跨界的思维。街道是高度“理性”与“感性”的综合。街道既是功能的,也是文化的。街道是传承城市文化的重要媒介。街道设计哪怕在小小空间里探讨的,都渗透着对自然、社会、城市及文化的忧患意识,需要不断学习,需要更悠远的历史眼光和更宽广的文化视野。
整合与再创造。如问题三中提到,街道设计所体现的是设计学科间的交叉与临界。需要从“做实体空间的思维”转向“处理关系的思维”。如何进行合理的交叉设计,以及如何在整合后创造出新的空间关系和艺术形式。这很令人着迷。
决断、勇气、毅力和想象力。做街道,还需要有能面对千夫所指的心态。对街道的任何改动都触动了原有的秩序、原本的利益、已有的习惯。获得完美共识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三年两街之争,到现在还只是完成纸上之争。接下来迎接施工现场与后期使用、管理、维护的检验和挑战。
5. 你做这个项目,有什么遗憾吗?
方案上虽已有诸多突破,但与理想状态有差距。街道改造过五十关斩六十将,每个环节都很重要,每个环节都能破坏设计。
留下诸多遗憾:步行走廊未能与步行跨河桥直接连接、文庙前广场因特殊程序不得不暂时割弃、轴线东端收束与公厕多轮交战而败于公厕、交通设施与景观设施集约一体化无法实现、某些管理单位不愿接受新设施、某些由街道触及却无力改变的大系统(包括前沿技术的应用)、与沿线产权单位之争、与各管线单位之争……等等等等。现在施工刚刚开始,已感受到新的压力。
纵使遗憾多多,仍珍惜这实践过程的体验,它比任何理论来得踏实。街道设计需要决断、勇气、毅力和想象力。争取做出改变是我们工作的根本意义。
这个项目周期过长,尤其在“说服”方面所耗精力过多,最终等到项目落地实施之时,已是“再而衰,三而竭”。现在回头看最终方案,仍然多有修改,凡不合理处皆事出有因,但若结合当下时势,却又觉得存在即合理,纵有遗憾亦无可言说。倒是一些思考持续至今未解,不如写出来与大家讨论:
开展街道设计是否像交通拥堵治理一样,需要以临界性的公地悲剧作为触发机制?在天津普遍推广街道设计的触发机制出现了吗?
街道设计方案从酝酿到落地实施,有无数触及部门权责界定与资金保障的细节。在制度建设滞后、街道空间价值未能得到广泛认知的时候,街道设计像不像“具有巨大发展潜力的高风险创业”?果如其言,谁是创业者?谁是天使投资人?
项目名称:天津城市交通改善项目设计(南开区慢行交通改善项目一期工程)
客户:天津市建委世行贷款项目办公室
设计启动时间:2015年9月
建设启动时间:2018年9月
场地面积:3.25公顷、长度660米
景观设计:天津规划院愿景公司
交通设计:天津规划院交通所
道路工程设计:天津市城建设计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