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以陈从周的相关理论叙述为基点,参证他的豫园东部修复工程实践,指出陈从周园林修复在技术层面寻求约束,在目标层面寻求文化真实性,对于城市建成遗产文化保护实践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关键词】
陈从周;园林修复;约束;文化原真性;城市建成遗产
(本文刊登于《》2018年第5期)
1982年,陈从周著名的《说园》五篇(陈从周,1984) 结尾,总结他对园林修复
重建的思考(图1),陈从周写道:
“旧园修复,首究园史,详勘现状,情况彻底清楚,对山石建筑等作出年代鉴定,特征所在,然后考虑修缮方案。如裱古画接笔须反复揣摩,其难有大于创作,必再三推敲,审慎下笔。其施工程序,当以建筑居首,木作领先,水作为辅,大木完工,方可整池、修山、立峰,而补树添花,有时须穿插行之,最后铺路修墙。油漆悬额,一园乃成,唯待家具之布置矣①。”
图1 说园(五)手稿(第5、10页)
分析这段话,似乎包括以下两个要点:首先,历史园林的修复需要面对“旧园”形成的历史情境和变迁过程,只有如此才能确定园林建造的意旨、价值、取向,形成对当下工作的整体约束,避免恣意的修复行为。作为修复约束的进一步补充,在我们看来,正是这一修复次序,显示了陈先生对约束的重视。因为建成环境不可避免地是在历史过程中不断变异的,尤其是山水树池,人们很难抓住它的原样。正是因为园林的这种不确定性,会使修园者无所适从,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就要为其提供更加可靠的思考框架。由于传统木构建筑存在一个工匠技术传统,现今的做法与历史上差别有限,利用这个传统当然可以为修复工作提供恣意修复的另一层约束。如果说,对园林建造逻辑的了解,寻找的是修复园林的“历史性的约束”的话,了解建筑现状则是寻求园林修复的“场景性约束”,那么,合理的建造顺序则为园林的修复提供了过程性约束。在某种意义上,合理的修复,是以寻求约束为基础的。
在具体的园林修复实践中,上述思考显然起了作用,甚至在某种角度,修复是一个不断地寻求约束的过程。陈从周先生主持的豫园东部修复工程,自1986年始,至1989年竣工开放,历时两年余。可实际上陈先生的“首究园史”的工作则至少要追溯到很久以前,1957年先生就在《文物参考资料》第6期上发表《上海的豫园与内园》② (陈从周,1957),同一时期,他带领同济与相关单位就豫园所做的调查,形成了《豫园图录参考资料》(陈从周,1964)。到他1986年负责豫园东部工程时,他对这座历史名园的思考,实际上已经历了近30年,而在这30年间,他又目睹了历史园林的当代变迁。这些研究、调查、思考和经历,构成了陈从周豫园东部修复的基本前提。
从工程于设计两个方面着眼,豫园东部修复的实践,实际上包括了修整、接续、再造这三方面内容。
所谓修整,就是原状明确、原物有之,但破了、残了,经过补缀,基本可以认为“原貌”。在豫园“东部”修复中,首先做的工作,便是针对历史遗迹的“修整”。“修整”内容包括东至点春堂——老君殿——安仁里一线的边界、西至三穗堂——大假山区东墙——得月楼东墙、南至得月楼一区北边界-内园入口及豫园路、北至万花楼一区南侧围墙的范围。这个区域被成为“豫园东部”,是相对于即存的豫园“西部”——三穗堂与大假山一区和万花楼而言。实际上相对于全部豫园的面积而论,该区域几乎占当时即存豫园的近一半面积,可说是连接原有豫园各景区空间之核心。这个层面的修复,当然为整个修复工程提供了一个约束性的成长基础。
接续一词,来自陈先生的园林“续笔”的说法。接续,是指园林是大体没有了,但仍可通过一定的研究工作,探求其既往脉络,并在既有脉络中形成与原状连续的环境。陈从周的工作,面临的是1950年代修复之后又屡经改造的场景。其具体做法是,在保留全部建成建筑的同时,针对已被改为防空洞的水系的恢复和整治,系统地梳理山水池岸、游赏线路、立峰栽植等园林要素,使之能够与其他部分构成一个整体。并在此基础上,完成部分建筑的重建,比如“寰中大快”照壁的建设,便是基于潘允端《豫园记》的空间方位和历史逻辑的重建。“接续”是在既有约束下完成的,但又形成进一步工作的约束。
所谓再造,是原样无从探究,只能根据一定的要求,重新制作的部分,如石脉、水望等等,也包括了不可能据历史恢复的部分。比如在豫园东部修复工程中的九狮轩前区水池、浣云假山一区、流觞亭以及积玉水廊、谷音涧等部分,都是陈从周“再造”的内容,另外的扩展部分——如内园戏台的迁建也属于“再造”的范畴。戏台今位于内园西北侧,此处原为城隍庙月清宫遗址,久废不存,在1950年代略微修整之后,空地内作为豫园的苗圃。这个区域之内的状况相对复杂、涉及城市居民动迁、历史文物迁建、以及部分建筑改造和修造。再造,当然是最容易引起争论的部分,再造自然地较之修整、接续有着更多的面对未来的内容,如何处理好历史和未来的关系,是再造工作的关键(图2)。
图2 陈从周先生在豫园东部
在强调历史环境主导的条件下,处理好历史与未来的关系并不容易,对于再造陈先生有着相当深入的思考,在《说园》中,他说:
“整修前人园林,每多不明立意。余谓对旧园有‘复园’与‘改园’二议。设若名园,必细征文献图集,使之复原,否则以己意为之,等于改园。正如装裱古画,其缺笔处,必以原画之笔法与设色续之,以成全璧。如用戈裕良之叠山法弥明人之假山,与以四王之笔法接石涛之山水,顿异旧观,真愧对古人,有损文物矣③。”
此处,他强调的“复园”与“改园”,就是在技术层面对可能的“约束”加以区别,而对于修复目标层面难以尽述的部分,即如何避免“愧对古人,有损文物”的情况发生,陈先生没有说,但从平时的教诲看,要整体理解这一问题,最终只能寄希望于“主事者”的“学养”了。“学养”看起来很飘渺,但离开了这一点,那些技术性的东西恐怕都没有了依托。
同样是在《说园》中,陈从周写到:
“凡观名园,先论神气,再辨时代,此与鉴定古物,其法一也。然园林未有不经修者,故首观全局,次审局部,不论神气,单求枝节,谓之舍本求末,难得定论④。”
“神气”一词,对于现在来说,最难落实。在我们看来,“神气”一词或者可以用现在的话表达为“文化的总体意涵”,抓住了“神气”就是抓住了“文化的真实性”,而对文化真实性的有效把握,则是以具体的有着足够“学养”的人来实现的。计成说造园首先要“得人”⑤,确是抓住了问题的关键(计成,1631)。
今天看来,请陈先生修豫园东部,除了他的文化修养可谓“得人”,生活阅历,理论积淀外,他又有充分的投入。在这种条件下,来谈论文化的“真实性”,才是有保证的。在某种意义上,“文化的真实性”或者说“神气”的建构是具有极大统括能力的东西。在《说园(五)》中,陈先生谈到“质感存真、色感呈伪”的问题,大致与“文化真实性”的位置有关:
“质感存真,色感呈伪,园林得真趣,质感居首,建筑之佳者,亦有斯理,真则存神,假则失之。园林失真,有如布景。书画失真,则同印刷。故画栋雕梁,徒炫眼目。竹篱茅舍,引人遐思⑥。”
什么是“质”?陈从周在《说园》中引证明末钱澄之记黄檗山居中,论及“吴中人好堆假山以相夸诩,而笑吾乡园亭之陋。予应之曰:吾乡有真山水,何以为假?惟任真,故失诸陋。洵不若无人之工于作伪耳”。又论此园:“彼此位置,各不相师,而各臻其妙,则有真山水为之质耳”。陈先生评价道:“此论妙在拈出一个‘质’字”。于是,可见在陈先生那里,“质”是某种具有本体性的东西。
如何理解陈从周先生提出的“质感存真、色感呈伪”?在我们看来,“质感存真”,就是文化逻辑的必然性;“色感呈伪”,则是具体处理的偶然性。这种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碰撞,提供了面向未来的可能。
认识到陈先生关于园林修复的这样一种理念逻辑,再回到陈先生在豫园东部的实践,我们便能够理解陈先生对豫园东部工程一些具体观点和做法的深意。虽然陈先生在豫园东部工程中坚持认为应恢复“明代”风貌(陈从周,1957),但具体修复实践则不单纯仅仅是对“明代”豫园的一种“复原”。更为重要的,是基于对历史、文化、现实的深刻认知的前提下,就寻求到的相关“约束”(目标层面、技术层面)加以统合并通过多种方式(修整、接续、再造) 来完成当代文化传承的使命。因此,“复造”不仅是通过研究园史、明晰策略、再造真意导出的实践结果,更是通过对物质约束、历史约束和文化约束的统合完成对当代约束的创制。
这在“浣云”假山和“谷音涧”等景点的塑造上表现的尤为突出,也体现在他集文征明书法题额“玉华堂”、请顾廷龙撰写篆书“寰中大快”等追膜“晚明”意趣和回应潘允端《豫园记》之记载等诸多方面。这些努力不仅使原本层叠了明、清、民国直至当代等诸多层系的传统园林现场得以在风格上统合,同时,也突显了作为风貌本原的“质感之真”,从而使不同历史时期的各个建成部分,甚至湖心亭、城隍庙与小世界等相邻外扩区域,也因为豫园东部之修复得以文化上的向心,从而在当代意义上重新定义了城市空间体系及其文化逻辑。这从体系上解决了“真”的问题,能够在豫园东部工程中得以实践与成立。
有了文化真实性的基础,当然可以导致在具体的修复过程中的技术使用空间极大拓展,这也在相当水平上开启了“变”的可能性。陈从周先生在《说园》中曾论述道:
“造园可以遵古为法,亦可以洋为师,两者皆不排斥。古今结合,古为今用,亦势所必然,若境界不究,风格未求,妄加抄袭拼凑,则非所取。故古今中外,造园之史,构园之术,来龙去脉,以及所形成之美学思想,历史文化条件,在在须进行探讨,然后文有据,典有征,古今中外运我笔底,则为尚矣⑦。”
这就是“变”的逻辑性,所谓“通则变”。“通”是“文化真实性”的有效把握。“变”是在此把握基础上,针对现实、面向未来的技术支撑。后者说,以“质”统“色”,以“真”辖“伪”,虽有人作,宛自天开。
在陈先生那里,追求“历史真实性”和“文化真实性”是一个相辅相成的过程。整个豫园东部,不仅仅是以修复来恢复一种明代园林的格局风貌,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对历史园林在历史演进生成中的逻辑——无论城市、景观、空间、功用还是生活——最终是对历史文化逻辑,通过修复结果加以系统展现。其理论的核心,在于对“质感存真”的思考。在《说园》,他在引证《红楼梦》“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相关“真伪”的论辩之后,总结道:
“所谓‘人力造作’,所谓‘穿凿’者,伪也。所谓‘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者,真也。借小说以说园,可抵一篇造园论也⑧。”
在某一层面,以文化真实为基础,历史、将来的具体表达方式都带有了“伪”的性质,理论上,文化真实是真正的沟通历史和未来的桥梁。只有具有文化核心价值的“质”才能使技术层面所实现的具有高度不确定性的“色”有其连接历史与未来的可能。
从总体上看,陈先生的传统园林修复工作与现今城市建成遗产的保护工作在很多方面是相通的。我们在梳理陈从周园林修复的理论思考和工程实践中看到了重视约束寻求、强调文化真实性的做法,当然具有应有的启发意义。也许,在面对越来越高的保护要求时,特别需要指出,对于“文化真实性”的把握的有效性,有赖于足够的学养这一关键。
注释
① 陈从周. 说园(五) [M]// 陈从周. 说园[M]. 北京: 书目文献出版社, 1984.6: 63-64。
② 陈从周. 上海的豫园与内园[J]//文物参考资料, 1957(6): 34-35。
③ 陈从周. 说园(三) [M]// 陈从周. 说园[M]. 北京: 书目文献出版社, 1984.6: 32。
④ 陈从周. 说园(四) [M]// 陈从周. 说园[M]. 北京: 书目文献出版社, 1984.6: 54。
⑤ 计成在《园冶》“兴造论”中指出:“第园筑之主,犹须十九,而用匠十一,何也?园林巧于‘因’、‘借’,精在‘体’、;宜‘,愈非匠作可为,亦非主人所能自主者,须求得人,当要节用。”//园冶注释[M]. 陈植注释, 杨超伯校对, 陈从周校阅.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1988.5: 47。
⑥ 陈从周. 说园(五) [M]// 陈从周. 说园[M]. 北京: 书目文献出版社, 1984.6: 57。
⑦ 陈从周. 说园(五) [M]// 陈从周. 说园[M]. 北京: 书目文献出版社, 1984.6: 64。
⑧ 陈从周. 说园(五) [M]// 陈从周. 说园[M]. 北京: 书目文献出版社, 1984.6: 58。
作者简介
王鲁民,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博士生导师,深圳大学建筑学院,教授,wanglumin405@126.com
段建强,河南工业大学土木建筑学院,讲师,通讯作者,e_duan@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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