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泉州古城保护发展工作协调组办公室、鲤城区人民政府主办,泉州文旅集团-古城发展公司协办,学堂承办的“美丽古城 家园共造”社区营造初阶培训,于2017年9月16、17日举办。初阶培训从时空尺度、发展模式、街区尺度的行动三个维度展开,邀请了夏铸九、黄永松、李永萍、梁忆南、龙元、郑荣发、刘欣蓉、张亮、吴楠、林德福十位不同领域的讲师授课。《》特将讲师授课内容整理成文,以供广大读者分享。
结缘的社会与空间,日本的努力
缘侧婚礼。图片来源:龙元
一,缘与结缘
空间是社会的构成(列斐伏尔,1990)。作为多重经济、社会、文化力量的交汇点,空间的构造是社会构造的直接反映;同时,空间也反作用于社会,提供解决社会问题的独特的空间方案。因此,社会和空间实在是难解难分。这种脚踏两只船的“社会-空间结构social-special structure”的方法论框架,正是分析城市和建筑空间的必备武器。社会结构与空间结构两者如何影响、如何结合是问题的关键,也是领悟缘与结缘的基本态度。
所谓“缘”,按一般词典的解释,是指人与人、人与物、人与自然之间的命中注定的关联。此处“命中注定”是关键,表达出一种非个人意志选择的宿命。缘有多种类型。社会学中 “熟人社会”(费孝通,1947)概念是指传统农业社会中生活共同体网络,构成的基础是基于地理接近性的地缘和血缘,因缺乏流动和频繁迁移而形成的相互扶助、相互规制的生活共同体,一个高度共享的“”社会。但是,强缘同时也意味着系统对外封闭,边界清晰,个体受制于共同体规范约束,独立性很弱;与此相对照,现代社会则是“陌生人社会”,地缘和血缘为工作职业及兴趣爱好等取代,出现了一种超越地理接近性的缘——社会缘——的形成。
有趣的是,在日本建筑空间中,“缘”一直就有着直接的对应。日本传统和风建筑最大的特点是其“缘(侧)”(1),即建筑外围的一个介于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之间的围廊和平台,其上多有屋面“庇”遮掩,这本身也是木构梁柱系统的自然产物。缘还有“广缘”、“落缘”、“湿缘”等多种细分类,其空间本质上属于典型的人与自然共生的“灰空间(黑川纪章,1987)”,也是人际交流与社会结缘的场所。在今天日本的社会生活中,“缘侧会议”、“缘侧咖啡”、“缘侧办公”、“缘侧婚礼”等都是频繁出现的词,重要活动乃至一生最重大事件尚且发生于此,足以表明缘侧传统和思想的根深蒂固。同样,在当代日本建筑创作、城市设计及社区营造活动中,缘侧也是不少大师和市民习惯性的空间选择,建筑的缘侧、社区的缘侧、城市的缘侧概念的频繁出现,体现出模糊内外界限,追求共生,重建社区连接的不懈努力。
缘(侧),日本和风建筑最大的特征。图片来源:龙元
德岛县神山町因聚集了很多跨国IT公司、艺术家及来自都市的众多移住者而闻名,町内空置的老宅纷纷被改造为现代的互联网工作室,“缘侧办公室”就是成功的典型之一。它由一幢80年历史的老宅改造而成,因建筑外围有一宽敞的缘侧而得名,其正面前由临一个小广场,于是传统的缘侧神奇地转化为现代的公司员工和社区居民、新居民与原住民的交流的场所,成为神山的日常生活舞台,一个充满结缘的空间,一个工作与创造的中心。
日本德岛县神山町的“缘侧办公室”。图片来源:龙元
日本岐阜县白川乡合掌造民居聚落是一个由100多栋小民宅所组成的峡谷中的农业村落,因所处地域多雨雪,建筑屋顶处理为60度陡坡,并施以稻草覆盖,木构的内部有2-3层,梁柱和屋顶构件没有一颗钉子,全由麻绳编织而成,构造独特而精美,整体山村聚落景观特色浓厚。稻草铺盖的屋面一般30年左右更换一次,屋面更换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地域民间技艺。显然,这种建筑的营造非个人、家庭甚至营造公司所能为之,几百年来,它都是村民相互支持、共同参与、共同改造的结果。并且,每次耗时一个星期到20天的屋面更换施工,都是一次全村共同参与的重大文化活动,也是对全村团结凝聚的一次动员、宣誓与强化。这一被称为“结缘(結び)”的乡亲共同参与民居建造的制度已经延续了300多年,正是它牢固守护着白川乡的传统精神,并使之成为日本闻名于世的世界文化遗产。因此,合掌造民居的价值不仅仅是陡坡草屋的浪漫风格和雪地里的梦幻意境,而是这个村落一直恪守的延续几百年的一种独特的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即结缘的社区共同营造制度。今天,这一结缘制度声名远扬,不仅表现在建筑过程上体现,还反映在一系列生活及旅游地产品的开发和命名上,透露出地域传统的自信与骄傲。
日本岐阜县白川乡合掌造民居聚落。图片来源:龙元
日本岐阜县白川乡的“结缘(結び)”,乡亲共同参与民居建造。图片来源:龙元
以“结”为主题的白川乡旅游纪念品,清酒和糕点。图片来源:龙元
二,分离城市与格差社会
产业革命以后,经济原理和生产-消费原理主导了工业化、城市化和现代化的进程,用途地域制(区划,zoning)成为日本都市计划的根基,土地、空间、时间都被资本化和商品化,城市被分解为功能单一的碎片,复杂的关系和共享被切断。另一方面,传统地缘共同体及日常生活世界也遭遇毁灭性打击,个人的生存方式和家庭形态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在尊重个体差异的基础上强调自立、自助、自由的现代价值不幸地被极化为无助和孤立,家庭也失去个人和社会中间的屏障功能,邻里老死不相往来,社区纽带断裂消解。1983年制作的电影《家族游戏(家族ゲーム)》,一度给社会带来强烈震撼。剧情中有一奇妙场景,即一家五口沿桌面横列一队进餐,没有常识的团聚场面,没有以家长居中的围绕及彼此的面对,家庭成员之间存在着一种陌生的平等感、不可逾越的距离感以及一种几乎没有关系的关系性。这部被称为时代的象征的电影,再形象不过地揭示出时代的问题、时代的毛病。
日剧《家庭游戏》,1983。图片来源:网络
拼贴城市(Colin Rowe,1978)概念出笼后,迅速变成了全球城市的通用词,其内涵也从一种城市设计手法延展到城市分析、批判和反思的关键武器。城市的单一功能块上是单一的社会阶层,两者相加构成整体上同质性的社会-空间结构斑块。问题在于,斑块是自闭的,彼此之间生硬拼贴出的城市一定是分裂的,建筑沦为围栏背后的观赏品——“动物园建筑”。
分离城市(divided city)源于柏林墙对东、西柏林的长期切分的描述(T. H. Elkins, 1988),一般意指指城市中因种族、文化和阶级的差异而形成的隐形障碍,如美国城市的黑白分离、南非城市的种族隔离、中东的信仰冲突及拉美城市的贫富割裂等。近年来,分离城市多用于描述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非正规城市中普遍的贫富悬殊现象。全球范围内的城市更新导致的绅士化(gentrification)、公共空间的私有化以及门禁社区(gated community)的流行,加上911后的反恐的需要和借口,居于社会底层或边缘的移民及其所聚集的行业不断从中心被排斥到边缘,从正规城市被赶到非正规城市,极大地改变的城市的公共空间和公共生活模式,招致社会交流中断、空间隔离及社会不平等。结果,城市成为排斥的城市,分裂的城市,对“他者”恐惧的城市。我们虽然已经拆除了中世纪防卫城市的城墙,却又在内部建起了分割城市的重重“墙城(city of walls)”。 “我们正在建造过多的墙,而不是足够的桥”,这绝非赞扬牛顿的预见力,而是悲哀现实城市的不争。
无疑,这种自闭的建筑环境和墙城无法承担人性关怀、社区关联乃至城市文明的培育,对城市权力和城市公平也带来巨大的威胁。奥斯卡大片《撞车》(2004)描述了种族隔离下洛杉矶冷漠人际关系的现实,故事从车祸开始到车祸结束。开端独白尤为发人深省: “在洛杉矶,没有人碰摸你…… 我们彼此碰撞,只是为了感觉到彼此的存在” 。两位非裔青年的犯罪只是为了找回触摸的感觉,黑色幽默的背后是对种族歧视社会中不平等的控诉。
日本虽然少见种族差异,但同样面临“格差社会”不断加大和“无缘社会”的严重挑战。以东京为例,传统上基于地理特征的“山の手”台地与“下町”低地,恰好对应社会意义上高低阶层,即物理标高与社会标高完全重叠。坡道就是连接两者的桥梁。这一历史边界并没有被现代化过程所模糊,并且,新的分异还在涌现:老旧木造密集街区中突兀挺立的中高层钢筋混凝土公寓,这是日本下町代表性的街道景观,背后的社会逻辑就是贫富悬殊的阶级构成和格差社会的投影,以及新旧居民之间的隔离和对立的实际。一直没有改变的是:“大都市,如东京,存在着巨大的阶级构造,各个阶级呈现出不均质的空间分布,并形成独特的空间构造”(2)。所以,如何保持城市的多元性同时控制合理的格差,成为现代日本社会的一个普遍而深刻的难题。
今天,分裂城市已经成为现代普遍的城市状况,我们都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差别只是分裂的程度不同而已。这是一个社会排斥大于融合的城市,种种包容、和谐的神话经常为现实所击破。而更具讽刺意味的研究结论告诉我们,生活在安全的门禁社区内的同质性富裕居民,虽然摆脱了对差异和外部“他者”接近的恐惧,但内部集团不仅没有呈现出开放交流、其乐融融的生活世界,相反,内部空间的停滞感和公共感觉的衰颓导致更为分裂、更为自闭的灾难。
传统社会是人聚财分——私属的土地、房屋等彼此分离,人却连接在一起;现代社会则是财聚人分——私人的房产被高度聚集(如垂直叠加),人却彻底分开了。这是进步的代价吗?我们是否还需要、还可能在现代城市中重新结缘吗?
三,返回共享:再结缘的建筑实践
1980年代后,日本泡沫经济的破灭,新自由主义思潮来袭。迄今为止的社会经济成长模式开始被深刻反思,人们逐渐认识到单靠政府与市场所支撑的运行越来越难以为继,特别是在阪神大地震的救灾这样的危机处理上政府几乎是无力的,相反,传统社区的功能的发挥程度决定了人物损伤的程度。与此同时,现代开发建设的广场、公园等纯粹的西方公共空间类型难以契合日本的社会结构及文化交流传统,大型室内商业大楼更无法促进居民交流及归属感,相反,传统街道、巷道及邻里空地等非正规的角落,才是百姓喜闻乐见的共享生活场所,这些共同性的空间(common space)具有促进自下而上的社会多元关系主体的合作与自发行动发生的作用。
共享(share)意味着部分所有,是集中管理与分散使用的并置。共享处在公私之间,不排斥他者,而与他者保持联系。共享不是同质重复,而是异质并列。从某种意义上看,共享并非新生事物,而是从单一的功能体向有机的功能复合体转化的社会-空间结构(social-sprcial structure)的重构与自我再组织化的过程。复合既是空间功能的复合,也是空间主体的复合。
传统民居作为长期共同体集体智慧的结晶,就是共享的产物。它们非常自律、单纯、直接,没有个人的张扬表现,依靠丰富的共享元素和规则,在统一的模式语言的支配下,构成强烈的整体性和共同性的空间环境。
共享主要表现在共享空间、共享住宅、共享办公等。以下几个案例反映日本建筑师的努力,其中由建筑延伸到社区营造的视野,呈现出回归社区,回归共同体的新趋势。
1,樱花长桌宴
岛根县云南县城中心一条100多米的老街非常萧条,店铺几乎全部关闭。人口减少加上郊外大型商贸设施的磁吸效应,日本老城区传统商业街道差不多都面临同样的命运。为振兴而来的早稻田大学古谷诚章教授提出利用当地传统樱花的名气,在“花见”季节做个长桌宴活动,结果第一次就吸引了很多游客,带动地域居民的恢复老店和特产信心。逐渐地年年持续,活动时间加长,影响越来越大,100米的街道最大人次达到一天10万。这个社区活化的案例并没有建筑的介入,对十分擅长的建筑创作的古谷诚章教授而言,这本身就是个创新。但是,他一贯坚持的理念没有任何改变——“归根到底,建筑的功能在于创造人与他人相遇的场所。”
日本岛根县云南市樱花祭的长桌宴。图片来源:龙元
2,家门口的椅子
山形县银山温泉街曾经邀请隈研吾大师诊断如何促进地域活化。隈研吾现场转了一圈后给出个意外简单的答案:“你们每家在门前放一张椅子,其他不用做什么”。半信半疑的居民只好将椅子放出,风景却为之一变:椅子让人停留,停留才有真正交流,交流才能居民与居民,居民与游客,游客于游客之间结缘和再结缘。事实证明椅子的作用的确很大,作为共享的道具,成为地域活化振兴活化的关键契机。
隈研吾,山形县银山温泉街,家门口的椅子。图片来源:龙元
3,打开围墙的共享庭院
东京都小平市鹰の台花园住宅,通过拆除家户之间庭院的封闭围墙,实现私人空间的半公共化转化,创造新的社区共享场所,居民聚会活动频繁展开,社区关联性和凝聚力加强,邻里日常生活风景焕然一新。
东京都小平市鹰の台花园住宅,由私人庭院的共享创造新社交中心。图片来源:龙元
4,微小的米店点燃街道复兴的第一盏灯
东京户越商店街米店,一个16平方的店面,位于一条衰落的、冷冷清清的咖啡街。街上一家米店最近完成了改造,面积不变,业态不变,仍旧卖米。改变之处在于原来较为封闭的小店面中竟然还留出4分之一的面积创造一个微小的共享空间,这成为了整条街道的活化的窗口。连锁反应正在发生,后续开店热度增加。这个小案例充分证明,微小的共享可以改变街道整体的空气,通过公共性的引入,米店点燃了商店街复兴的第一盏灯。
东京户越商店街米店,16平方米的共享改变街道整体的空气。图片来源:龙元
5,带有食堂的公寓
位于东京目黑区下町一老街上的小建筑,由5个SOHO单元、半地下的共享办公和地面层的食堂构成,具有旨在促进“小经济”——以自我满足和他者结缘为目的,利用个人的特技及兴趣爱好而开展的经营活动——的运营的多用途复合型特征。
硬件和软件同步设计是其重要点。为寻求建筑空间全体的积极使用及营造开放的生活环境,在建筑设计之初就同步进行建筑运营的组织体制设计,采取“多主体合作”取代单一的“户主-租户”的经济模式,住户既是消费者又是生产者。该计划选择食堂为切入点,理由是视“食”为连接人与地域的媒介——将首层安排为共享厨房兼餐厅——食堂构成公寓与街道相互渗透的中间领域。对SOHO住户和共享办公的使用者而言,食堂是一个可以边喝咖啡边开碰头会或会客的空间;对食堂来说,两餐之间的空闲时间租给住户使用,除了获得些租金的补充外,不间断的人气也给餐厅形象增色不少;甚且,每月召开2次“食堂会议”,业主、厨师、建筑师三者参加,讨论食堂的装修和菜品的开发;住户和居民可以成为一日厨师,制定一日菜单,展示自己的技艺。凡此种种,皆为其“多主体合作”的独特的运营管理结构,并与建筑设计充份结合,社区的连接性被强化。
目黑区一下町带有食堂的SOHO公寓,小经济的创造。图片来源:龙元
四,从建筑缘侧到社会缘侧
在满大街都充斥着作为投机对象的建筑的背景下,对空间公共价值的重视弥足珍贵。以上几个案例的努力方向,如缩小个人的私空间、扩大集体的共空间(common space)以及充分发挥老房子老街区及非物质遗产的魅力和潜力等,展现出重建人际连接、修补分离社会以及再结缘的理想。必须强调的是,再结缘不是回到封闭的传统共同体,现代的“缘”是一种“弱缘”——在尊重个体的差异和独立性基础上的密集网络化的、开放的弱连接,个体间充满共享但同时保有个体具有选择的权力。
缘侧有建筑的缘侧,更有社会的缘侧——人与周围的人及社会环境的关联性,这是人的本质所在,也是社会构成的基本条件。建筑师应该具备从建筑缘侧延展到社会缘侧的整体环境创造视野,培育和守护人际间弱连接的自觉,肩负社区社会资本增值的使命。在此意义上,每一幢建筑的设计都是社区营造。
参考文献
(1) 【日】宫元健次,日本建築のみかた,学芸出版社,2013
(2) 【日】桥本健二,阶级都市,ちくま新書,2011
(3) 【日】「シュア」の思想/または愛と制度と空間の関係、LIXIL出版,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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