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着碎瓷片的匣钵,2012 年,景德镇
看起来,街市似乎已经繁忙了几个小时。此刻是早上六点钟,货摊已经开张,西瓜堆成金字塔,修理自行车的人坐在成套工具旁等待生意。自行车成群结队,行人川流不息。卖鲤鱼的小贩在摩托车的后座上绑着泡沫箱,斜插到我们的车前面,转过身破口大骂。我们要向北走,驶出这座尘土飞扬的城市,到山上去。汽车在狭窄的街巷穿行,两边是高高的砖墙、开着窗户的工厂,还有垃圾。天空灰蒙蒙的,这将是灰蒙蒙、热烘烘的一天。
汽车驶离新修的公路,驶上一条旧公路。下了旧公路,又驶上一条旧马路,穿过两栋民房继续向上行驶。两栋房子都是三层,砌了山墙,左边那栋建有镀金的科林斯柱式门廊。
什么时候中国的农民变得这样有钱?
四四方方的稻田里,禾苗还嫩。我们一路颠簸着上了山,停在另一栋民房前面。这是一座现代房屋,半用灰泥粉刷,半露出轻薄的中国墙砖,几间旧谷仓,周围树木丛生。一辆废旧汽车停在焦渣地面上。我们在一座小山的背风处,海拔几百英尺的高度,一片竹林努力向山脊的方向生长。再前面是一座山。我们下方是几块农田,打理得漫不经心。还有一汪小湖,泥泞的斜坡上长了一圈芦苇。
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朝我们喊话。我的向导跟她做了解释,也是喊话,说我是个考古学家,一位学者,我的行动是合法的。
我们的汽车轮胎下面杂草丛生,其间可见破碎的匣钵,有褐色的,有黑色的;粗糙的拉坯成型的器皿,拉坯纹高高隆起,直径五六英寸。还可以见到许多碎瓷片,灰白色的弯月形瓷片埋在红色的泥土中。我捡起了第一块碎瓷片,它只有拇指宽,是一只十二世纪的酒杯的杯底,曾有收得很细的手柄连着花瓣状的杯体。它薄得不可思议,并不是白色的,而是极轻盈浅淡的青绿色,通体有褐色的网状细碎裂纹,数百年埋在土中,把它弄脏了。
这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时刻,我恭敬地捧着它,好像找到的是基督的圣杯。周围的人看到我圣灵附体般陶醉的样子,全都笑了,因为再往上走,整片山坡都是碎瓷片。瓷片倾泻而下,犹如一本词典,写满了瓷器可能出错的所有方式。这不是个胡乱丢弃、各不相干的废品堆,这是一道瓷器的完整风景。
我弯下腰又捡起一块瓷片。这一块的底部太薄,而且凹陷扭曲,像新艺术(art nouveau)风格的女孩形象。另一块漂亮的秸秆色瓷片,是烧造时吹进了气泡,导致瓷器破碎。还有一大块板结的疙瘩,是三个匣钵与三只白碗紧压在一起,显然烧制时温度太高,加热太快,时间太久,结果生成了这块奇特的地质产物。
天知道这里还发生过什么。高大的荨麻丛中有一小堆瓷碗的碎片,青绿的橄榄色,恍如某个犯罪现场。
夏天的雨水使泥土如此松软,每走一步都会踩到一只瓷罐的外壁,一个底足圈,一只深绿色瓷碗的碗心,外壁饰有篦划纹,漩涡纹釉面之下绘着牡丹花。
我捏着这块碎片,用食指滑过它的纹饰。要做这种纹饰,你必须把握好碗坯如皮革般柔韧的时刻,使篦状工具与碗坯能够紧密咬合。碗坯若是太软,就会出现钩丝,变得毛糙;碗坯若是太硬,刻具就会滑脱,或者使碗坯破裂。如此精准的技艺、如此之多的残品集中在同一个地方,这使时间概念对我而言彻底坍塌。我想我了解这只碗。它在陶轮上拉坯成型用了一分钟,也许更短,在像今天这样的上午晾晒了几个小时,然后修坯。条板上也许排列着十几只这样的碗。修坯后再把它交给彩绘工,中午时分完工。
因为怕有蛇,我们用木棍拨拉着,飒飒地从灌木丛中走过。我感到自己与这里的一切声气相通,一阵狂喜中我把几个碎瓷片抛回到山坡上。十分钟后,我想要找回属于我的产自十二世纪的陶瓷酒杯碎片,掂掂它的重量。但是其实无从掂量。这遍地的碎瓷片让我望而生畏。
这样的废品堆,在附近的山峦有数百处。这里并不是一处重要的窑址,它在艺术史上平淡无奇,没有文字记载。只有周边的农民知道它的存在。他们不得不清理垃圾,把碎瓷片铲到一边以平整豆田。这里近年来稍稍为人所知,零星有人来碰运气,不顾农舍里老太太的制止,又是挖掘又是筛选,想找到一些宝贝,带去十二英里外的城里,在星期一的集市上叫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