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德利亚兰。图片来源:网络
楔子
2017年9月16日的泉州古城社区营造初阶培训,夏铸九教授在其主旨演讲《老城保护与活化的误区》中指出,古城保护不仅是一种科学技术,更是“热情的诠释”,是“象征空间的意义竞争”。2017年9月29日《北京城市总体规划(2016年-2035年)》发布,在北京城市战略定位中,文化中心仅次于全国政治中心高居第二;然而,对于北京作为文化中心的魂、人、物之间的关联,通篇读罢文本,颇感空虚。再者,无论是老城保护还是乡村振兴,文创产业都被视为救赎之道,文创企业和文创产品成为招商目标;然而,佐金(Sharon Zukin)在《裸城》(Naked City)里论辩,文创产业的所谓的“原汁原味”原真性(authenticity),是在怎样的脉络下被怎样的驱动力或改写、或重新诠释、或简化消费的意义竞争。这些近期发生的事,促使我翻出旧作,以兰花产业化为例,谈谈当文物向文创甚或产业化转移时,其意义的转变。我想,当规划者开始试图理解这些有趣但难以说清的文化现象时,我们于是开始有能力选择我们的实践道路。
1. 艺术品的炫耀性有闲/消费
兰花的栽培、欣赏、研究与消费在不同地区有不同的历史。在中国,人们将赏兰历史上溯二千五百年前的春秋时期,但赏兰普遍成为士大夫、诗人、画师、达官、显贵与富人的雅兴活动,则始自宋朝,至明清两代更为兴盛,被视为“活古董艺术品”而称为“艺兰”,价格十分昂贵,例如,1368年三枝连株的高、中、低级品各值30、20、10两银。中华文化下的艺兰为小型花的蕙兰属(Cymbidium),又分春兰、素心兰、报岁兰、寒兰、四季兰、凤兰、九华兰、卑亚兰、金稜边兰、竹伯兰等品种;西方世界所欣赏的兰花则主要是大型花的蕙兰属(又称虎头兰、东亚兰)、嘉德利亚兰、万代兰、石斛兰、文心兰、兜兰(也称拖鞋兰)、蝴蝶兰等热带兰花,其兰花收集的历史上溯到16世纪的殖民主义,经数百年作为贵族艺品而在近代戏剧性地被商业化与大众化,成为大众消费商品。
1.1 起源于欧洲园艺帝国主义的原生兰掠夺与收藏
在西方,热带兰花的收集与栽培始于殖民帝国主义,随着欧洲帝国主义在亚洲、非洲与美洲的扩张,园艺帝国主义(horticultural imperialism)也在19世纪初形成,成千上万的原生兰迅速被掠夺至欧洲,成为殖民者生活的一部分。
殖民地原生兰被掠夺的历史上溯至16世纪:欧洲人把香草兰(Vanilla planifolia)的干燥种子从墨西哥运到西班牙,以作为香水与热巧克力的香料;荷属东印度公司从印度、日本、爪哇等地收集兰花;而耶稣会教士、贸易商、以及名流如布莱船长(Captain William Bligh)、库克船长(Captain James Cook)、德瑞克爵士(Sir Francis Drake)等也不惶多让,都是兰花收集者;至19世纪中期工人阶级兴起,除了作为富商名流的收集品外,一种兰科植物的块茎被大量地从土耳其输入英国,用在一种当时工人阶级经常饮用的热奶饮料(saloop)中。
随着欧洲殖民者遍及世界掠夺兰花,欧洲也开始人工栽培兰花的历史。最早在欧洲人工栽植的兰花是Cypripedium acaule,原为北美原生兰,由英国殖民者与贸易商将其运回英国栽植。异国热带兰花第一次风靡欧洲贵族始自1818年。兰花界传说1818年巴西兰花采集者William Swainson将一种不知名的植物作为其他植物标本的包装材料,当这批货到达英格兰后,热衷于热带植物的William Cattley决定试种这些包装材料。1818年底,这原本其丑无比的包装材料开出了硕大美艳的花朵,惊艳英国兰艺界,后来被誉为现代兰学之父的John Lindley于彼时发表论文,科学性地描述该植物,并将之命名为嘉德丽雅兰(Cattleya labiata)以纪念Cattley。Cattleya labiata的发现,使得英国贵族阶级燃起了一股兰花热,1826年Devonshir公爵William Spencer Cavendish委请Joseph Paxton设计一300英尺长、150英尺宽、35英尺高的巨大温室,为Cavendish公爵的兰花雅兴添上了狂热色彩,也使其终其一生都成为兰花狂热主义的代表。
兰花热的风潮使得植物研究机构、私人收藏家与商业栽培者间,形成一种互赖的网络,他们彼此交换植物与栽培信息、进行科学研究、改良温室设计、传散园艺知识,也使得兰花热狂潮不退。但19世纪的兰花繁殖、栽培、疾病控制等知识仍十分有限,原生兰经常在长途运输至欧洲途中死亡,即便幸存到岸也多无法在当时的温室栽培中存活长久,导致兰花的来源主要依赖野生采集而非人工栽培。兰花热潮于是迅速扩大了原生兰的需求,又因收藏家对于新品种永远贪得无厌,使得商业苗圃与兰花猎人一再联手加速搜括世界各偏远角落的稀世品种,使得原生兰的采集、收藏、研究、与再采集,几乎就是一部欧洲人的兰艺殖民史,并且直到兰花逐渐大众化的今日,新品种原生兰仍是收藏家的珍稀奇货,而兰花在欧美社会仍留有高贵娇弱、不易栽培的印象,仍令人联想到绮丽的、神秘的异国风情。
1.2 人工栽培技术突破,兰花进入室内植栽潮流
兰花生理机制的发现及其知识的应用,使得兰花供应得以从原生种采集贸易转变为人工栽培。19世纪后期,兰花种子发芽的知识已被发现,但没有马上发展出人工繁殖技术。第一次世界大战使得欧洲的兰艺采集贸易归于沉寂,机构性兰园或私人兰园均难以为继,连Devonshir公爵的温室都因成本高昂无法营运而被摧毁。1930年代,许多撑过来的欧洲兰园,特别是英格兰的兰园,仍然为求存挣扎,兰花的大量进口已经停止,兰园认识到人工繁殖将是未来趋势,于是1922年Knudson所发展出的无菌播种,终于被大量应用,推动了兰花繁殖技术的变革,科学家、兰园、与采集者三者藉由进步的繁殖方法发展新杂交种,并以新的市场营销技巧销售活兰科植物。
1940年代晚期,美国夏威夷开始将兰花发展为经济作物;1960年代中期,人工繁殖栽培的虎头兰、嘉德丽雅兰与蝴蝶兰的交配种开始大量生产,价格不再过份昂贵,此际兴起的中产阶级居家植栽风潮,形成在后院或厨房栽培兰花的市场需求,兰花消费不再限于贵族的消遣。
美国自1970年代早期兴起家户植栽的潮流,至2000年代已成为排名第二的休闲活动。1990年代以前,美国消费者尚且不敢购买兰花,他们不认为兰花可以在家栽培,除非自己拥有温室。但1980年代中期以后人工栽培兰花的增加,以及来自发展中国家的进口兰花,开始降低兰花售价,同时,除了兰园外,兰花也开始出现在超级市场、折扣商店、甚至仓储量贩店如Costco、The Price Club、The Home Depot、Trader Joe’s、Ranch 99等的室内植栽售架上,使得人们了解到东亚兰、嘉德丽亚兰、蝴蝶兰这几种商业化兰花其实很容易在家栽培,于是一般消费者开始习于购买兰花。
1.3 兰艺癖的炫燿性有闲/消费
即使兰花逐渐成为大众商品,兰花消费者是多种多样的。对于趣味栽培者来说,兰花仍具有贵族兰艺的性质,一种古典雅兴。Eric Hansen(2000)观察这种古典雅兴带有一种耽溺性质,就象是种“癖”——对于真正深刻的爱兰者来说,称其为“趣味栽培者”或许反而是轻薄之谓,“兰艺癖者”可能还准确些。他引用一兰艺癖者的话:“你可以戒掉醇酒、毒瘾、女人、美食、与名车,然而,一旦你沾惹上兰花,你就玩完了。你永远不可能戒掉兰花,永不。”他生动地描述兰艺癖者——兰艺癖者总是为着新杂交种的染色体数量、学名、品种鉴定争论不休;他们充满情感地着迷于兰花的色泽、花瓣厚度、多变化的花形,甚至以“性感”一词来形容兰花;他们把车停在路边,因为车库早就改装为温室,塞满了软木树皮、牡蛎壳、碎白云石、泥炭藓、花梗夹、园艺炭、好几种不同的肥料、农药、花盆、篮子、口罩、塑料防护衣、树蕨等;他们有时把兰花看的比什么都重要,地震发生时,惊逃中先检查温室与兰花,惊魂辅定后才想起瓦砾堆中的家人。
ThorsteinVeblen(1898)的“炫燿性有闲/消费”概念可适当地解释兰艺癖。温带地区并不适合养兰,使得养兰者必须具备一定的富裕、教育、闲暇程度,既要有能力设置温室或组织培养室,也要投入光阴与心力学习植物系谱学、植物生理学,以追求新品种的创造。新品种的创造并非在人工授粉后便达成,培育一代嘉德丽雅兰需4-5年,蝴蝶兰需2-3年,因此,当一株名花历经数代交配筛选,那便是一个超越“种植”而更接近“养”与“爱”的过程。因此,在兰艺社群中,“拥有”比出售获利更为重要;炫燿栽培、育种又远比单纯地炫燿拥有来得涵义深远。“拥有”只夸耀了财富;“献身于兰”、“醉心于育种”才能够彰显用于栽培、育种、与鉴赏的“有闲”,以及有闲所代表的财富与地位。同时,经由餽赠、赏兰宴、兰展,才能使这种闲情逸致与高贵消费被看到,达到炫燿性消费的效果。炫燿性有闲与炫燿性消费成为在社群内博得尊敬的一种方法,产生了竞相仿效的效果,而激励了兰艺社群的兰艺癖。
Hansen则认为这种耽溺是来自一种内在力量,是兰花本身的一种魔力,使兰艺癖者混淆了爱与情欲的分界:“数以万计的兰花被研究、杂交、分生、育种,我不讶异爱兰人士投入多少金钱与时间,以安抚他们对于这种不凡植物的激情。权力、尊荣与利益,只不过是人们涉足兰花的最平凡理由。另有某种特别的情愫与拥有稀世美丽珍品有关,那是好奇、对异乡植物的爱、创造新杂交种的欲望、以及揭开复杂植物秘密的驱使,正是这些主要诱因吸引着真正的兰艺癖者。”
无论是基于社会性竞相仿效的力量,或来自内在激情,兰艺癖形塑了兰花的不凡身价。原生兰享有最高的商品价值,一般一株原生种兜兰(亦称拖鞋兰)Paph. Sanderianum在美国的售价是2,000-3,000美元,却也有以20,000美元成交的案。在台湾,1970年代开花株一株约1万5千元台币,进口瓶苗之出瓶幼苗每株1千元台币;名贵如获得美国兰艺协会首奖的“黄帝”(Phal. Golden Emperor “Sweet”),则在1978年创下母株与分生株17株共300万元台币交易的纪录,其1吋大小的出瓶苗售价亦高达每株1万元台币;如今,在兰展中夺魁而被认为有市场潜力者,其价值至少在台币20-30万元左右。
2. 从兰艺到文化商品
兰花价值的界定,却不只来自兰艺社群的欲望及其历史沉积。随着大众化的趋势,兰花交易成为价值界定的中介,制度性的展示和交易犹然。
2.1 面对面销售的文化消费传播
兰花的批发零售包括批发商、掮客或兰花人(orchidman)、经销站、花店、超级市场、花园中心、农夫市集,他们在生产与消费间扮演协调功能。
为经营稳定的顾客关系,批发商往往十分重视下游客户的需求讯息,在订货与送货的面对面沟通中,主动了解客户需求,以调节其进货策略。另一方面,为维持活体商品价值,销售者不仅透过包装增加兰花的附加价值,其本身也必须具备兰花栽培知识,以避免放置在货架上的兰花因不适当的照顾,产生黄叶、落花、萎凋等现象而损及利益。因此,销售的面对面沟通中,不仅是消费者向零售商、批发商传达消费偏好的信息,也是批发商、零售商、栽培者向消费者传达兰花栽培技巧、介绍新兰花品种、分享兰艺品味的场合。这是一种双向沟通的渠道。
那么,在最末端的销售渠道中,当消费者怀抱着某种激情或欲望挑选兰花时,面对面销售也就成为极为个人化的情感经验。买卖双方分享着异乡植物的神秘魅力、对于美丽事物的愉悦感受、对于新奇物种的惊喜,在品味分享中建立短暂的情谊,在栽培知识的传递中建立信任,然后在后续的顾客联系与交易中累积彼此的粘性。在销售前线,这样的情感与信任对顾客决策的影响远超过价格高低,这种个人化特征弥补了一般商品批发的去人性化倾向。
2.2 创造流行的兰展
兰展亦为面对面销售渠道之一,但其更重要的功能是界定新品种的价值。兰花消费就如同任何时髦商品,有流行周期,且永远需要新品种,兰展便是新品种集中、展示、竞赛的最重要的制度性场域。
兰展依规模分地方性、区域性、全国性与国际性,规模较大者的内容包括:(1)会议:新品种、新技术的发表,以及兰艺与兰花产业的展望;(2)展示与竞赛:依主题区分为景观布置、个体审查、兰花组合盆、花艺设计;(3)相关艺术展示:包括以兰花为题材的国画、书法、陶艺、树脂黏土、手工艺品、押花;(4)产品展售:包括兰花植株及相关资材与制品。其中,个体植株审查对于新流行商品具有关键影响力,立即影响会场上的产品展售成绩。
兰展订定的个体植株审查的基本准则,简述如下:(1)植株的健康状态,包括新鲜度以及不得遭病、虫及病毒感染。(2)自然状态,包括:植株需为自然开放状态,不得蓄意整形;花序必须完整,不得蓄意摘除花蕾或去其侧芽;植株之子房不得使用任何支撑固定物;多花性花茎之支撑不得超过第一朵花,花茎之支撑物不得固定缠绕;花序排列须为自然生长。(3)美观状态,例如:花朵完好无缺、无污斑或变形;多花者之花序开花数需过半;未全开或近凋谢者不得参赛;花色着色不均者应予以扣分。(4)若参赛植株为原生种,需已不具野生叶者,以证实其已经人工栽培,其花色、花形、花序、质地、肌理等之质量并须较该种之一般表现更为特出。(5)若为杂交种,送审个体花朵之魅力(attractiveness)为主要评审观点,此外,亦参酌其亲本及近缘种特性,比较其花色、花形、花序、质地、肌理等性状是否在育种上有所改进。由此可见,与美观有关的性状是最重要审查标的。尽管有所谓的“审查基本准则”,对于美的判断,免不了仍是主观感受,亦即,评审团的品味决定竞赛的结果。
赢得比赛不仅是赢得奖牌、奖金、奖品,更重要的,得奖决定了该兰株的市场价值、提高兰展现场销售量、以及迅速提高参赛者的声望。在这个意义上,兰展中评审团的品味,也决定了大众消费的品味。又由于兰展提供一个集中的场域,聚集了兰花市场光谱中的所有参与者,包括兰艺癖者、趣味栽培者、一般消费者、专业兰园、贸易商、批发商、兰花人、花店、花艺协会、资材商等,因此也是创造商机的最佳场合。特别是,由于兰展中的质株竞赛并不限制参赛者须为育种者,任何人可在评审开始前的几分钟花钱购买一株兰花,贴上自己的名牌参赛,因此兰展也提供新进者迅速建立声望、创造商机的捷径。
2.3 兰展中的价值话语权
早期兰艺社群参与兰展,主要是为了社群间的交流,与建立育种者的声望,形成精英的社会网络。台湾省兰艺协会的主要角色在于带领协会成员参加国际兰展,该协会于1962年成立,次年便组团参加国际兰展。首站参加新加坡举办的第4届世界兰花会议,发表新品种Splash Cattleya(嘉德丽雅兰插角花)Lc. Moscombe “Grace”。1978年,该会提供185盆兰花参加在泰国的第9届世界兰展,获得4面银牌。同年台湾以杂交蝴蝶兰──黄帝──首次获得美国兰艺协会首奖,并作为《兰花──美国兰艺协会杂志》的封面花,使得台湾兰界的兰花杂交热潮达到顶点,更积极参与世界各地的兰展,且屡屡夺魁。1999年一株台湾的嘉德丽雅兰Pot. Hwa Yuan Gold “YK#2”在加拿大第十六届世界兰展中,以全场总冠军奠定台湾兰花在世界兰艺的地位。
1990年代,台湾兰界的国际化进程加速。1994年,台湾首度邀请美国兰艺协会来台评审,正式使台湾兰花价值的界定标准与美国兰花市场接轨。其次,台湾兰界不仅参展,也更积极地成为国际兰界成员,譬如台北市兰艺协会理事长成为世界兰展日本大赏组织委员、世界兰展日本大赏评审委员、冲绳兰花博览会评审委员,在国际兰界的决策圈拥有一席之位。不仅此,台湾兰界尤更积极地申办国际兰花组织的兰花会议──2004年第八届亚太兰展暨兰花会议──成为国际组织的活跃会员,这较台湾单方面举办国际兰展更彰显参与国际兰界话语权的意义。
3. 从文化商品到工业产品
3.1 从审美驱动转向生产驱动
通过兰展,台湾兰界真正被看到的是育种栽培能力,毕竟要在兰艺这一领域中,被穿着燕尾服的绅士、端着高脚杯的淑女认可为其社群一员,并不容易。1987年,台湾第一次举办国际蝴蝶兰特展,邀请亚洲邻近国家参展,并刻意安排国外兰园参访台湾各兰园,使台湾的栽培能力更具国际可见度。于是在日本蝴蝶兰产业寻找海外代工之际,发迹于古典兰艺、与日人有贸易关系的兰花贸易商,很快地就成为日本兰商的台湾业务代理;经常参展得奖的台湾兰花业者,且家族中有通晓日语者,也顺利成为日本兰商的代工兰园。这开启了台湾兰花的产业化,尤以蝴蝶兰为先锋。
与此同时,1980年代后期台湾流向美国加州的移民潮,以及1990年代中国大陆现代农业开发区对于高价值经济作物的招商引资,激发了台湾兰园除了作为兰花贸易商的代工生产供应商外,也成为直接对外投资者,建立其自身的跨界供应链。这使得兰花,尤其是蝴蝶兰,从带有赏玩乐趣的栽培-消费,转向了犹如工业产品的竞争——兰花的价值,从兰展中审美驱动的价值界定,转向了成本驱动的交换价值竞争;兰花的消费,从种、养、爱的多层次赏玩,转向了年节、升迁的贺礼,以及婚庆、酒店的高档装饰品。
作为类工业化产品,首先必须界定可度量的评价体系:分级(grading)。不同于兰展的竞赛标准基于审美,工业产品蝴蝶兰苗的价格分级以代表植株光合作用能力的叶片数量、代表的植株大小的叶距作为分级标准;开花株的价格按花苞和花朵数量而定,大众化中低级商品具3-4朵花即可上市,中高级商品至少8-10朵,而特极品则高达20-30朵以上。亦即,产业化的活体商品,尽可能地科学、理性、可度量。
为使生产更受控制、产品质量更加统一,蝴蝶兰业者舍弃传统的无菌播种杂交繁殖,转向组织培养无性繁殖,以确保大量生产的复制性。杂交繁殖舍弃了无菌播种仅用于育种,以攫取不同市场偏好,选出单株,再以组织培养技术繁殖此单株,以达量产占领市场份额。
市场偏好譬如在花色上,华人市场偏好红花,欧、美、日偏好白花;在植株大小上,日本与欧洲市场偏好矮梗中小花系,美国市场偏好高梗大花系;在纹样上,特殊花色、喷点、线条、豹斑等新异品种始终能刺激消费者的购买欲。然而,从杂交种中选出新异单株,除了符合市场偏好的审美要求外,更重要的是与生产成本息息相关的指标——健壮、耐粗放、抗病、杂交捻实率高、生长势佳易栽培、叶片挺立受旋光性佳、抗病、早花、好花(花形完整、色泽明亮、多花、排列性好)率高、族群表现均一性高,等等。其中,“族群表现均一性”是产业化育种的最重要条件,因为子代均一性高则有较整齐的生长速度,使栽培管理较有效,较能准时供货,有较可预期的性状,使兰苗和未开花成熟兰株的交易较能取信客户。如此一来,白花、红花此类纯色花系外观远较斑点花系、异色花系具有更高的族群表现均一性,于是产业化生产驱动使得杂交育种无可避免地走上了产品纯化而不是多样化,尽管消费者期待多样化各色商品。
3.2 大众消费的同中求异
兰艺癖的对立面是进入大卖场的大众消费。2000年代初,商业化品种的蝴蝶兰、文心兰、嘉德利亚兰、东亚兰、石斛兰、兜兰、万代兰,其单株批发价多在$10-20美元间。但,兰艺癖与大众消费间,并非是跳跃的两个端点,而是连续的异质光谱。依据品种、大小、株型、花序、花形、颜色、香味,一株兰花可能几百美元,作为富裕者的宴会摆饰;可能几十美元,作为高级餐厅、旅馆、俱乐部的室内盆栽或橱窗设计;也可能十几美元,作为结婚典礼的布置用花、一般送礼,或初学者的入门选材。
越是向兰花价格光谱的平价端转移,兰花就越象是切花,一旦观赏期结束,便可整株抛入垃圾桶,兰花消费的意义就越简化,就越脱离鉴赏与栽培的结合的活艺术品,而成为纯粹观赏的消费性商品。
在当前粮食作物由大众消费的同质性向利基市场的异质片段转移的趋势中,兰花消费的历史,反而是从兰艺转向大众消费,而无可避免地从创造新品种的异质性追求,转向大量生产的同质性。然而,兰艺的历史巩固了兰花的大众消费中的异质性追求,顾客总在群芳中寻寻觅觅,他们一朵朵地看,一株株地挑,总想找点什么不一样的──一点点花色差异,有点不同的斑点与纹路,或是在兰花的馨香中,分辨像蜂蜜、像玫瑰、像巧克力、甚或像臭袜子的气味。
4. 结论:技术-生产-消费的意义竞争
当一项遗产,无论是物质或非物质,从遗产转化为商品、乃至于批量化生产(所谓的“产业化”),它的意义,就在使用或消费的社会关系中、交易的价格界定中、生产的技术中,发生了重新诠释和竞争。本文试图从兰花消费的意义变迁为例,指出遗产文创化的政策制定不能不关注意义的转化。
热带兰花,活体艺术品,起源于园艺帝国主义殖民者的东方主义异域热情,从属于有闲阶级的炫耀性消费几百年后,直到1960年代随着栽培技术的突破,才逐渐及于中产阶级,从艺术品转化为文化商品,通过兰展界定兰花的价值、聚合和扩大兰艺社群,通过面对面销售交换兰花的审美和栽培技术。这个阶段,兰艺社群的成员不再局限于贵族或有闲阶级,成员的社会阶层多样化,车库、后院、厨房、阳台都可改装为兰园;这个阶段,兰花消费呈现着多层次,赏玩、研究、炫耀、收藏、种、养、爱、情欲、耽溺、癖,多种多样,不一而足。
随着兰花(蝴蝶兰)产业化技术的突破,兰花从文化商品进一步转化为类工业产品,生产成本竞争和市场可度量标准竞争,造就了生产驱动决定其产品类型而无可避免地同质化、单一化,简单的、快速的、与栽植无涉的、无庸费心的、用后即丢的大众消费取代了个人化的、渗入情感的、难以言明的品味鉴赏;新产品的杂交育种也从兰艺社群的沙龙交流,转向了兰花企业内部的商业机密。兰展成为提供兰花企业采购原创新品种以大量生产投放市场的平台,交换价值成为最主要的价值取向。
我无意反对文创产业化,我不过是想指出,在地方政策热情地向文创产业倾斜时,“文创”与“产业”经常被混为一谈,“产业化”的双刃剑作用很少被考虑到。我们也许在决策时永远想不清楚、预测不明,但是我们有没有试图去辨明,这有很大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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