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泉州古城保护发展工作协调组办公室、鲤城区人民政府主办,泉州文旅集团-古城发展公司协办,学堂承办的“美丽古城 家园共造”社区营造初阶培训,于2017年9月16、17日举办。初阶培训从时空尺度、发展模式、街区尺度的行动三个维度展开,邀请了夏铸九、黄永松、李永萍、梁忆南、龙元、郑荣发、刘欣蓉、张亮、吴楠、林德福十位不同领域的讲师授课。《》特将讲师授课内容整理成文,以供广大读者分享。
台湾老城三合一社造经验——大溪之宝
近些年来,社区营造在大陆也逐渐被认识,开始被重视。作为社造起步较早的台湾和日本经常会被提到,可是很多人会觉得因体制不同而台湾或日本的案例并不适合大陆,不过由于闽南地区和台湾在地域和文化上一脉相承,社造过程中会面临的困境、民众的想法、早期政府的做法等等,我觉得其实是“同款”(没有不同),还是有许多类似之处。本文意在从实际操作层面,分享台湾的一条大溪老街,是怎样从民众反对到民众支持,政府、专业人士、社区的居民怎样通过一个社造行动计划团结起来的过程,希望能给闽南地区的老城区社造带来一点经验上的借鉴。
“活化”= 没有问题?
首先我想先用大家较熟悉的乌镇和丽江为例,谈谈他们是怎样进行老城“活化”、以及“活化”以后还可能会面临的问题。比如乌镇是用“文旅”的方式进行开发活化,在大陆的案例里算是做得比较“成功”的。乌镇的老房子修复得很好,置身其间仿佛穿越到了过去的时光,从建筑、环境、空间结构等物质载体来看,很大程度地保留着了原来的味道。同时,我们也看到它通过开发民宿、引入新业态店铺等项目、举办“七夕节”等各种创意活动、植入各种文化意向,一年吸引几百万人的客流量,每年的文旅收入非常可观。现在你去乌镇,你还是看得到像过去一样地在做麦芽糖、纺织、小五金件的传统手艺的工匠,可是总感觉好像哪里有什么不同?只要仔细对比同一位纳鞋师傅在同一个地点的前后两张照片(下图),从表情上的细微差异也许可以找到答案。
前一张是忙于生计时自然流露出的认真而专注,后一张虽然衣着、摊位明显收拾得比以往整洁,但是却较以往心不在焉、带有一丝丝不情愿的神情。现在的他,更像是乌镇生活大舞台的一名演员,早上过来这里“上班”,晚上回到他的新家,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
图片来源:互联网
这样的乌镇更像一个整体开发和商业运营都很好的景区,也很好地照顾到了原住民,不过却也已经脱离了居民原来的生活方式。面对这种状况,连乌镇古城改造的创始人陈向宏也说:“古镇保护尽管恢复了原来的建筑,但古镇原本的生活方式,已经不可能复原了”。所以,真正活化的老城应该是仍有居民生活在其中的整体城镇区,老城就必须有住民在里面生活,才会有真实的生活场景,才不会沦为只是展现传统生活的景区。用学者冯骥才的话说就是:传统古村落保护区要避免标本化和景区化,应是一个整体保护暨展示其历史民居建筑及其生活方式的露天博物馆。乌镇的经验告诉我们,不能把原来的商户、居民都请出去,然后再给他们发工资,请他们回来演自己的生活,那样的文化就变味了。因此我们在古城改造过程中必须时时反省思考,经过这样的开发之后,我们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再说说丽江,也是老城活化比较“成功”的一个案例,整体的环境保护性开发得非常好,各种当地文化及传统习俗、包括生活模式均能都有所保留,很多传统的活动也还在继续。从1990年中期到现在的20多年的时间里,真的没有什么问题发生吗?曾经是人人向往的世外桃源、逃离大都市的绝佳避难所的丽江,在2015年9月却爆出“围城收费”、“欠债15亿”等负面新闻,令人唏嘘。近年来当地的房租飙升,从当年的一年一到两万,到现在的一个月一到两万,很多商家不堪负荷,甚至出现了房东和租户的冲突。古城因为欠债围起来收门票导致游客锐减,商家生意更加惨淡,很多人搬离丽江。截止2016年6月,不到一年的时间,古城萧条了许多,恶质的竞争让此丽江非彼丽江,出现了停滞、甚至衰退的现象。丽江的经验则提醒着:如果不能与老城居民共荣发展,不能让老城整体发展及活化,终将面临难以化解的发展难题。
类似这样的老城镇活化后出现的困局,不只发生在丽江,像现在人气飙高的田子坊也可能终究要面对这样的问题。台湾也好,美国也好,所有的发展过程中都会面临各种状况。不管是政府、企业还是个人,如果不想和地区一起整体发展,就必然有后续问题会产生。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社造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的途径,虽然不是唯一的,却是可能的。
“社造”——“人”的营造
台湾的社造大概始于八十年代末期,从民间自发到政府重视用了5、6年时间,到了九十年代中期,社区总体营造的首发政策出台,开始有了多方协作的社造计划尝试;直到1999年的9-21地震促使政府将大量的资源投注在社区营造工作上,社区营造政策也正式晋升为全台施政计划的主要内容之一。个人在台湾20多年的社造经验中,体会的重点就在“一字之变”,即从“我”变成“我们”。必须让居住在这个社区的人认同自己的社区、自己的故乡。简而言之,就是“人的营造”。所以我今天的讨论重点不在环境、不在空间,不在建筑,不在这些“物”的层面,而在“人”的营造及改变。
“对峙”——初期的局面
桃园大溪是大台北郊区一个的老街区,离台北大概一个小时的车程。到了90年初期,处于人口流失、逐渐衰败的状况,但是大溪镇政府想保住它。特别是当时大溪的镇长,他还在镇政府的预算中编列了给老百姓修房子费用。由于台湾的土地私有化政策,民众对于自家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一般都不加珍惜,只感到老旧不便、问题多多,比如漏水、通风不好、潮湿等等。老百姓普遍的心声是:老房子破破烂烂、又脏又乱,又不方便,而且老房子修好就会被指定成古迹,指定为古迹就不能改建,还不如翻新成现代小洋楼。
一开始台北政府采取了传统的专家评选方式,找来一些专家、学者,想要评选出15户立面,拨给3百万,每户奖励20万元,免费帮他们修房子,结果老百姓都不肯。在当年全景工作室为大溪拍摄的纪录片中,住民们纷纷表示:
“说我才不相信,哪有政府要拿钱给老百姓,哪有这样的事!”
“我感觉,那好像是专家在做的事情。懂吗?专家在做的事情,大部分都是跟我们生活隔离的事情,这句话你要听懂!”
“(这个事情)好像是带头热闹一下而已啦!但是我感觉这种作法,没有办法维持多久啦!”
视频来源:全景工作室纪录片
他们的言辞中充满了对政府的不信任感,对专家的距离感。很显然,自上而下要求他们配合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只会令他们反感,甚至出现抵触情绪。
“如果说像三峡老街那样搞……用强迫的,没有人会信啦!我说好!如果你用强迫的,老子我就每天敲一块,一个月就把你敲光光。我的房子呀,老子在敲谁知道......!”
实际经验证明,当年台湾的这种通过专家评判、政府出钱来修护保存的做法几乎没有一例获得成功。当时民意调查的结果是大部分居民仍希望拆除重建,面对同样的情境,台湾绝大部分的政府、专业者、团体都会选择放弃,之前台湾很多老街就因此拆掉了。大陆的情况也是类似,1992年曾经是亚洲最大火车站的济南火车站被拆建就是一个惨痛的例子。如何才能制止此类悲剧的重演呢。
“改变”——信任的开始
必须改变观念才能有所转机。要改变观念,首先就要从改变我们既定的经验和认识开始。打破这种僵局的是曾梓峰(当时为华梵工学院老师)老师,他说服当时的镇长,改变传统的专家评选方式,积极引入居民参与规划的方式。其实就是就是转换操作的主体,让居民自己来做,我们协助。虽然看似简单的角色对调,其实操作起来也并非易事。
首先要面对的困难依然是居民的不信任与冷漠,面对“外来”的专业者,戒备和质疑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时候就必须有一个坚持、肯担当的“鸡婆”愿意站出来管公共事务、建立社区邻里间人际互动情谊及网络。闽南方言里的“鸡婆”就是好管闲事的人,自己家里的事管不够,还要管别人的事。不过我们的社造、公共事务,就需要这样的人,如果大家都只管自己,很多事情就进行不下去。
曾老师首先在街区里设立草店尾工作室,以此为据点开始跟居民“博感情”(打交道),办活动。他一再强调不是办一些我们自己要的活动,而是各种跟居民生活有关的活动。只有紧紧的扣住这个原则,才能抓住居民的心,拉近与他们的距离。只有他们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他们才会真正地参与进来,社区才能开始有所改变。这也是后来我们总结出来的社区工作的一个原则。
第一年就只是“选”,改变先前的专家学者调研指定方式,用选美的方式,让居民参与自选,选出他们自己觉得最漂亮的,来启动这条和平老街的保存与社区营造工作。第一届“大溪之宝”选拔出的得奖户很快地在一个月以内就全部领到镇公所拨发的奖金。本来按惯例经过层层报批,半年能到位就不错了,而我们只用了一个月就把钱发到居民手中。先发钱,程序后补,这就是“改变”。如果以前需要一年半载才能拿到的钱一个月就拿到了,老百姓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政府“言而有信”。
这就是大溪老街社造工作的头一年,草店尾工作室从一个没人搭理的“外来人”,逐渐成为居民认可的“在地人”,触发了大溪居民参与家乡营造的转机。这里分享一个经验,你在一个地方呆上半年,表面上啥事也不干,事情却往往有了转机。你啥事也不做,当地人就会好奇你到底来干什么,这时候开始有人理你,你就可以向他们解释、请他们来参与。看似什么都没做的第一年,其实就是变化的开始。到了第二年,大家都抢着来参评,主动争取成为“大溪之宝”。
以前我们往往是卡在我们过去的习惯,想让别人按照过去的习惯、方式去做,怎么会改变呢?如果让民众有选择,而不是用一种强制他们接受的方式,就会有转变的可能。比如前面纪录片中那位态度很强硬、对政府和专家的单方面做法有反抗情绪的居民林先生后来说:
“你要慢慢的,像曾老师的方法,你要有条路给人家走!你两条路,你看要走这一条,还是另外一条,让你走啊!当然,大家皆大欢喜的那一条,我当然要走,我怎么可能说,我管他的!我要做我的,没这种事,这讲不通的啦!对不对?”
只是换了一个方式、一个角度,让他们心甘情愿,事情的进展就顺利多了。原来有60%的人希望拆掉重建,如果现在再做一个调查,一定超过50%的人不愿意拆了。所以最好的方式是,决定的权利在居民自己手中,他们有权利决定怎样才是最好的,政府和专业者只是培力。
“认同”——集体的乡愁
15户老街的牌楼立面保住了,当地人也借此重新认识到家乡历史建筑与文化的价值,正如曾老师所说:
“这个东西(保存计划)如果没有办法把历史性的建筑物跟居民的生活连在一起,进而可以产生认同的话,这个运动可能不会成功,所以说如果能够借着这个机会让他们(居民)自己产生意义是最好的,而且下面就有很多东西可以走……”
民众并非对保存历史建筑持否定态度,只是因为一直生活在这里,所以习以为常。当他们原来不觉得好的东西被别人说好,于是他们心底的乡愁被唤醒。
一年后,居民自发组织了“历史街坊再造委员会”,至此大溪老街的营造过程已经让居民化被动为主动。但是社区建造是一个需要持续运营的、长久的事业。在过去的一年多里,以曾老师为首的草店尾工作室一直发挥着辅助的作用,但是专业者毕竟是外来者,总有一天要放手退居幕后,这个时候怎么办?社区要自己想办法,引外援造内在组织。有一种方式就是带他们出去参加比赛,创造内部的集体感、认同感。1997那一年刚好要办一个全台湾的社区博览会,在曾老师的鼓励和协助下,大溪老街正式成立了协会组织,承接下参展博览会的任务。这时我们发现,其实社区居民中隐藏着许多的能人和资源。一旦他们愿意参与、组织和主动承担起任务,很多看似复杂困难的事就会迎刃而解。比如参展需要的牌楼,刚开始他们会觉得这是专业者做的事,他们做不来,后来我们设计、估价,预算出要十几到二十万,于是开会时有居民提出:“又不是永久性的,不需要做那样精细的木雕,我们自己做一个,表面的雕花也有师傅会弄。”结果只用了2个星期,不到3万块钱就搞定了。就这样,当协会承接后,竟在短短的两星期即完成大部分参展工作。博览会当天,整条街的人倾巢而出,店面关起来不做生意,出动了4部50几座的游览车,俨然是一次大型的社区活动。愿意为社区做点贡献,愿意牺牲自己小小的利益并引以为荣,这不就是所谓的“社区的认同感”吗?这种“认同感”是让你无论走到哪里都心心念念这块土地的思乡之情、以这块地区为荣的自豪感。
“播种”——未来的希望
一个自己有组织、有团体、有共识的社区营造已然成型,即社区营造初始阶段已经达到。从曾老师带领他的团队,进入大溪老街区,在这里设了工作室,用了半年时间和居民培养感情,走到这一步大概用了两年多。只要社区内部有愿意出来带头解决问题的“鸡婆”出现,这个社区就“活”了,我们这些外来专业者也才有退场的可能。
还要强调一点,在整个过程中,我们都尽可能让小朋友参与进来。社区营造不只是一代人的事,儿童作为未来社造的生力军,也可以参与社造,所以要从小培养他们具备社造的意识。一个11岁半、小学5年级的大溪小朋友在采访中被问及什么叫做古迹保存时回答得头头是道(如下)。
“他们(大人们)说古迹不要给它拆除,让后代子孙能看到。他们还说要给这条街弄得非常漂亮,要建一个停车场,然后再把电线杆埋在地下,再给车子不要进入啦!就给它盖一个停车场,给车子停那里(老街外)。这样有时候很多学生来要导览,有车子来来往往的会很危险,如果车子进不来这个地方的话,(学生们)就能来来往往了”。
其实这些内容都是大人们各种会议得出的结论与共识,因为每次都让小朋友们坐在后头听,所以虽然他说得并不专业,但却对社区改造如数家珍:街道变整齐、电线杆入地、要盖一个停车场等等。一旦这些变化他都有参与其中,就不会觉得与自己无关,那么他长大后就是家乡最好的捍卫者和推动者。所以,在社区营造的过程中应该关注下一代传承者的培育,播种下希望的种子,让当地的小朋友在参与的过程中学习和成长,那么这个社区的发展就可以走得更长远。
图片来源:全景工作室纪录片摘取(1995年)
图片来源:全景工作室纪录片摘取(2007年)
对比一下1995年前和2007年的大溪老街(上图),改造后的老街正如前面小朋友所说:之前乱七八糟的电线杆不见了、招牌整理过了、停车场也盖起来了。不仅整体居住环境变好了,历史建筑也得以保存,传统文化的传承有了更好的发展空间。
图片来源:林德福拍摄
再看看2017年过年时拍的照片(上图),游人如织,焕发着活力的老街吸引了众多年轻的游客和创业者。巷弄里陆续出现了一些个性化的店铺,新旧共同发展、相得益彰,形成良好的循环发展。
“社区”——美丽新故乡
一个愿意改变、愿意协助与赋权社区的地方领导或政府部门,一个有着“鸡婆”精神、坚持而有担当的专业者,一群有公共意识与积极参与精神的社区住民或社团——这些愿意为大溪付出、热爱家乡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溪之宝”。从台湾的案例来看,这三种力量对成功的社造而言缺一不可。
社区营造建立社区认同感的过程也是老城活化的主要方法之一,但是社造的初衷并不是想把所有的文化留在当时、留在现在,而是要在认同传统建筑和文化价值的基础上为自己和后代子孙创造更美好的居住和人文环境。
社区应是一个生活共同的地区、有社区认同感的聚落。社区营造其实就是由所有生活在这个区域内、愿意为社区做贡献的参与者,不管是新来的“移民”,还是“原住民”,一起凝聚共识、共同打拼、营造“我们的新故乡”的过程。这样的“新故乡”,才是我们真正的心灵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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