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尽头的书店,定是中国人才有也才会理解的独特想象。因为只有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才能体会,普通人和书店之间,这份遥不可及的无奈与相忘。
江波有一个科幻短篇,叫做《宇宙尽头的书店》。熟悉科幻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在向道格拉斯?亚当斯的神作“银河系搭车客指南”中的那家宇宙尽头的餐馆致敬。有所不同的是,身穿睡袍、肩搭毛巾的英国人亚瑟(银河系著名搭车客),在宇宙尽头遭遇的是一家豪华餐厅;在那里,人们一边享用美食,一边欣赏整个宇宙绚丽到极致的毁灭秀。而中国人构想的,却是一家终日游荡,门可罗雀,几乎孤老终生的太空书店。对于一向喜欢热闹和大场面的中国人来说,这样的想象,着实落寞,也和大受欢迎的“中国故事”不甚搭调。只是,每一个夏日的夜晚,当我和亚瑟一样,沓着拖鞋,漫无目的地闲逛时,便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想象,实在是中国独一份,绝无山寨。
一直以来,我们都不缺少事关书店的“传说”:各类实体书店的开店、关张,乃至招惹城管的新闻,从不间断;每座自称有文化的城市,都想要打造“城市名片”级别的书店;或者,还有上海书展这样的一年一度大张旗鼓的盛事。只是,撇开这些喧嚣的城市浮沫,对城市里的普通人来说,一家生活中亲切可及的书店,却常常无异于宇宙尽头般的存在。
比如,我所生活的这个地区,在上世纪90年代末刚刚开发的时候,属于简陋的城乡结合部,各种设施匮乏,倒也情有可原。而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这里早已是高楼林立,各色居民区、办公楼、购物中心、健身会所和影院,一应俱全,独独没有一家书店。再比如,今天的大学。在我还是大学生的时候,傍晚时分,最好的去处便是散落在校园内外的小书店。挑上一家闲逛,是每天必不可少的消食路线。也常常因此有意外之喜,遇到熟人,碰巧打折,发现新书……。按照今天的标准,这些都算是大学生活里的“小确幸”。而现在,校园书店早已倒闭,“小确幸”少了一处不一样的来源,更是稀有起来。
于是,对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来说,倘若不想倒着地铁去城市中心凑热闹,不想身着正装或异服,履行文青仪式,去坐落在高档Shopping mall的顶层书店朝圣的话,那么,所谓的书店,便总是一个飘荡在城市里的传说。
于是,我们也就真的需要一份想象,一家宇宙尽头的书店,以便在百无聊赖的夜晚有所期盼;希望那些大大小小,曾经存在又因着各种原因终于消失的书店,不过是就此起飞,在宇宙的尽头重新集结。
当然,要说这样一家宇宙尽头的冷清书店,是中国独一份的想象,还需要更多的佐证。比如,别处城市里书店们的际遇。
记得刚到伦敦,空闲下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访书店。Google 显示,我住的小区附近,有三家书店。最近的一家,走过去大概十来分钟的样子。于是欣然前往。本来还有些担心,居民区而非大学附近的书店会比较无聊,只售卖最通俗的畅销书和杂志。结果发现,书店的铺面不大,内容却一点也不少。从童书小说、旅游指南,到介绍社区和东伦敦光荣历史的研究著作,再到晦涩难懂的理论书籍和最新畅销书,一应俱全,很有逛头。更有意思的是,到了周末,书店的状况简直要用拥挤来形容。人们似乎忘记了还有亚马逊这样方便便宜的手段,非要一个挨着一个,排上半个小时的队,买下自己看中的丝毫没有折扣的好书,方才踏实。
也许是这家书店的生意太好,小半年之后,离它不远的地方,又有一家书店开张。经营这家书店的,是一个年轻的英国女生。她把书店得装修极为别致,天花板和墙面都铺上了镜子,以至于任何人只要踏进书店,便陷进了无穷无尽的书的奇境。书籍的分类也很特别——至今记得,有一个奇怪的分类,叫做“第一本书”。这些分类被认认真真地刻印在玻璃上。可如果有人对它们感到好奇,想要拍照留念,店主却总笑着拒绝,似乎并不着急让人替她在脸书或twitter上免费宣传。从装修到营业,正是伦敦经济很不景气的时候;这家书店却依旧美美地开张,按照自己的节奏有滋有味地经营下去。
等到以后更多地出门办事、参加活动,便发现在伦敦各处,都会不期而遇各类自带风格的小书店。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国王十字车站附近那家极为袖珍的左翼书店。书店实在是小,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搞活动,以至于我走进去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可是,不多久,读书会就开始了。在这个狭长的小书店里,十多个人挤在一起,讨论一本当时正火的新书。那明明是一本关于“后工作”问题的理论书,可来参加读书会的,却多是学院之外饱受工作之苦的普通人。我的对面那位,是一个在五年之中不断换工作,却永远只是前台接待的女生。她生气地控诉着她那毫无意义的工作。而一个很活跃的穆斯林大叔,则用对我来说很难懂的英语,表达他的看法。更夸张的是,在我身边的小板凳上,始终端坐着的一名壮汉,人高马大,却穿着小背心,露出大块纹身和张牙舞爪的朋克首饰。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类人物都是我在大学校园里绝对不会遭遇,更遑论交谈的。可他却也极为严肃地发表意见,参与讨论,没有丝毫的违和感。正是这一次小书店里的读书会,让我对伦敦小书店的好感倍增。这一次,倒不是因为它内容丰富,装修别致,而是感慨于,一个小小的书店,可以让那些平日里少有交集的人走到一起,认真交谈彼此对生活的看法。
另一处佐证,来自挪威的奥斯陆。在奥斯陆短短几天,因为语言不通,本来并没有想去了解书店,却意外地发现在最繁华的大街上,一连开上了好几家大型书店。这些大型的连锁店,自然没有小书店的曲径通幽,但数量之多和面积之大,仍让我奇怪不已。于是,一逮到机会,便向生活在奥斯陆的朋友打听,书店在繁华地段开得如此密集,难道是靠国家铺贴吗?我的挪威朋友,一定觉得我问了一个极为奇怪的问题,回答说:“它们都是自负盈亏,生意很不错呢!”
“可是,哪里来的生意呢?”
她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有三个孩子,我送给他们的礼物,都是书。在挪威,我们给孩子送书,这是一个传统。孩子们也喜欢书。这些书店卖的大部分都是适合孩子看的书。光靠这个,出版社就可以盈利,不需要国家补贴。”如果想到,挪威整个国家的人口不过520多万——单一个上海,就近乎它的五倍,那么就不难想象我当时的惊讶和感叹。在如此悬殊的力量对比下,奥斯陆的书店在城市里存活下来,而我们的书店,却被挤到了宇宙的尽头。
回到上海不多久,便得知,再过几个月,又有一家有名的书店不得不关门大吉。从那一天开始,那家书店的公共号,总是一边推送书讯、回忆往事,一边倒数着最后的日子。每次翻看他们的信息,总让我越发相信,宇宙尽头的书店,定是中国人才有也才会理解的独特想象。因为只有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才能体会,普通人和书店之间,这份遥不可及的无奈与相忘。
在小说中,那家宇宙尽头的书店,有一个不知道是光明还是黑暗的尾巴。
在太空游荡了几百个光年之后,书店终于如愿以偿,变成了银河里最大也最寂寞的书店。直到有一天,一个地球派出的机器人,敲响它的门,带来了人类文明陷入危机的消息。原来能够化解危机、挽救文明的,正是这家无一用处的宇宙尽头的书店。
■本文原载于于《文汇报笔会》,内容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