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同济大学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侯丽副教授 采访并整理
侯: 1982 年同济的城市规划教研室分成了一室、二室,一室负责总规教学,二室(即后来的详规教研室)负责详规教学,您是第一任详规教研室主任,整理出版了《国外居住区图集》,后来经过十几年积累,1996 年正式出版了《居住区规划设计资料集》,一直是教学和行业中重要的参考书。
邓:同济城市规划专业在1952 年成立后,最大的苦恼就是可用的教学资料太少。建系之初,学校很照顾我们,图书馆宝贵的外汇大部分都拨给建筑系用,1955 年前后建筑系成立了资料室。1950 年代及以后的规划专著,包括大伦敦规划、爱丁堡规划、柏林规划,资料室都买的。柯布西耶的全集也订过。我当时被分派负责资料工作,我很感兴趣所以非常卖力,看到国外有代表性的作品,都手描下来或者翻拍制成幻灯片、整理存档,有时请同事一起帮忙翻译和手绘。成本比较高的是到学校复制室,用一种大画幅照相机拍下来,玻璃板制版,精度很高。
1957 年,当时的城市建设与经营教研室(后来改为城建系)创办了《城乡建设资料汇编》(《》前身),最初的每期末尾,教研室会编辑一些居住区规划设计参考图文,包括教学文件、学生作业,对学生学习很有价值。后来内容越来越多,就印成活页发给学生,最后形成了一个系列,包括居住区的组织结构、居住建筑、公共建筑、道路、建筑群、场地、总平面、效果等9 部分,每部分都包括一些基础技术资料和规划设计实例,1964年正式汇集成册,称为《居住区规划参考图集》。当时节选案例多来自英国、德国、瑞典,也有美国、法国、日本和印度(如昌迪加尔)等案例,从《德国建筑杂志》上摘录的尤其多。
金经昌先生、冯纪忠先生从德国带回来的外文书,龙门书店会整本影印。那时候没有版权概念,我们学生人手一册。冯先生有本书对我影响非常大,德国建筑师Ernst Neufert 编的《建筑设计资料集》(Bauentwurfslehre )。这套设计手册资料非常详尽,把建筑、工程、道路、铁路与站场、有轨电车各种基本要素都总结整理和概括,细到计算基础日照、建筑构造、卫生设备尺寸,各类建筑平面,如居住建筑、公共建筑,乃至农村建筑无所不包。我第一次看到的是1940 年代出版的,后来反复再版,一直到2000 年我还买过最新一版的。后来我们编《居住区规划设计资料集》,也是出于对这本书的喜爱和兴趣并受到启发。从《参考图集》的资料整理和分类上你可以看出最初那本德文书对我们的影响。
1982 年恢复正常教学后出的《国外居住区图集》,很多来自1964 年的《参考图集》。这些都是后来1996 年正式出版的《资料集》的基础。编写资料集体现了几十年的资料积累,不容易的。后来中规院主编的《城市规划资料集》当中的居住区规划资料集分册,也是在这基础上进一步编辑、扩容的。
图1 1950 年代末与金经昌先生在同济大学图书馆前
侯:我注意到1964 年版的《参考图集》里面苏联和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设计案例选得比较少,看不到在1950年代初期比较流行的古典主义的围合式街坊,这是不是因为那个时期我们已经从“全面学习苏联”转向的缘故?
邓:早期学苏联的时候我们也从国际书店进口一些俄文书,规划的、工程的,少量的建筑书,比如图集里有列宁格勒的规划、斯大林城的规划。同济的详规教学,我觉得苏联影响不大。当时苏联的建筑和规划跟欧美还是有差距,路子不一样,英国和德国的规划相对走得前面一些。对我个人来说,欧洲居住区建设的实例,尤其是德国和瑞典的非常有启发。
金先生1952 年上海曹杨新村的做法,就不是围合式,那时也谈不上小区,我的印象“小区”的概念在我国是1950 年代末出现的。曹杨新村比较尊重自然地形地貌、重视日照朝向的行列式布局,更多地从邻里单位和英国田园城市中找到启发。1956 年,同济的规划教研室做过一个大连西路实验小区的规划方案。那年同济请了东德一位教授雷台尔,讲欧洲建筑史。我们希望他也能讲些城市规划方面的内容,他回去以后收集了资料,第二次来访介绍了欧洲最新的规划思想。当时德国城市已经进入汽车交通时代,规划上开始研究人车分行、尽端式道路,建筑之间通过步行系统和绿化连接,跟美国的邻里单位思想是一个脉络的。同济与刚刚成立的上海市规划勘测设计院合作,在大连西路选取一块地,想把这些欧美最新的规划概念放在上海基地上试一试。方案是研究性质的、超前的,有探索和发现的意思。
那时上海工人住宅区的规划道路多采取网格的形式,在小区内布置行车道路,将小区分隔成6-9 公顷大小不等的街坊,这样布置的道路网用地面积比重较大,而且道路功能划分不清,导致不必要进入小区的车辆选择捷径穿过。实验小区尝试采用尽端式道路,围合成一个组团,住宅布局以条式和点式结合,顺着地形地貌布局较为自由,朝向以正南或者东南为主。规划人们生活在一个步行环境里面,住宅与公共建筑及小区中心直接有完整的步行道路和绿化联系。这个方案先后有上规院和同济二十几个人参加,同济建筑系的老师基本上都参加了。那时大家工作非常认真,哪怕是一个实验性的方案,都想尽量做得好,画得非常细。我们找到航拍片,做了模型,拍了模型局部。《同济大学学报》为了发表这篇文章特意加大页面印刷总平面图,还专门套印了彩色结构图,在1958 年是非常不容易的。
大连西路实验小区方案是非常有代表意义的,吸收了雷台尔所带来的欧美规划新思想,并融合了金先生他们之前设计曹杨新村的经验。方案更加尊重自然,尽可能保留了原有的自然河网,充分利用自然地形,自由布局,安排邻里中心,公建之间建立了较好的联系。
侯:看到1962 年的毕业设计作品和这些手绘总平面图非常亲切,因为直到1990 年代计算机绘图普及之前,同济学生居住区规划设计训练的时候还是基本依据了这些套路和表现方式,包括室外环境的处理,尤其是草地要用针管笔一点点点出来。
邓:点草皮很花时间(笑)。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记不清楚了。那时都是手工徒手绘画,跟现在计算机绘图比,可以说有利有弊。我们当时没有很多跟外国交流的机会,居住区规划的教学方法都是自己摸索、创新,点草皮是一个。另外在讨论方案的时候,我们指导学生把各种类型的住宅剪成小纸片,如条形、点状,方便方案过程推敲排列、朝向、组合方式等等,定下来以后就贴在上面,方案比较的话这样比较快。我们在1950 年代初做同济新村方案时就用这个方法。
摆纸片只有平面的效果,找不到立体空间的感觉,就要求学生用模型,这样可以更好地推敲立体空间的关系。条件更好的话可以拍照拍下来,以摄影的手段辅助。一开始是用木头切割,比较麻烦,后来用塑料(泡沫),我们教研室自己设计出来模型切割器,请木匠师傅做,各个教研室都定做了一台。
侯:同济规划专业师生在文革前所做的住区规划项目能够实施的可以说寥寥无几。大连西路实验小区人车分行的道路交通组织模式和莫斯科西南区住宅区的同济国际竞赛方案采用十字放射的高层居住建筑群组合方式都是探索性、实验性的,超前于时代发展的方案。您说说孤岛新镇吧,这是同济第一次从规划到建筑单体、市政设施配套设计全面参与的居住区项目,并且得到了建设部优秀规划设计金奖和科技进步一等获。
邓:胜利油田最初找到同济建筑设计院做孤岛新镇规划,建筑院说规划做不了,转到我这里。我非常高兴,我是有恃无恐。怎么讲呢?我过去接受的训练和实践,除了城市规划以外,道路、给排水做过,建筑设计、结构设计也做过,施工图都画过,所以我说可以做,并且得到当时同济副校长徐植信的支持,请同济道路、暖通、给排水各系派教师支持工作,电是同济动力科做的。这样组成的孤岛新镇设计工作小组,技术力量很扎实,建筑和市政工程全部的配套都做了,包括公园广场的景观设计。去汇报的时候,油田的李晔书记提出要二十年不落后;我回答他,按照我们规划实施保证二十年不落后。
孤岛新镇设计思路的来源,跟教学有很大的关系。我之前给建筑学专业讲《城市规划概论》、《城市规划原理》,从1983 年给规划研究生讲《现代城市规划理论》,系统地把工业革命以后欧洲城市规划发展的过程梳理了一下。给学生上课对我也是个学习的过程,教学过程中要把来龙去脉搞清楚。这样对规划理论发展的了解不能说全面,但轮廓是比较清楚的。例如看到欧洲工业革命以后造工人村、田园城市,有乡村优点和城市生活特征的这些东西多多少少都给我有些影响。孤岛新镇的规划受这些思想的影响,带有一定的理想主义,在具体的对象上有所体现、能够实施出来,这个机会很好。为什么叫村呢?因为他们是基层,是一个基本单位。石油工人工作条件很艰苦,居无定所,我希望能够给石油工人创造一个舒适的、有故乡感觉的和谐社区。孤岛八个新村分别起名叫做“振兴、中华,文明、建设,团结、友爱,光明、幸福”,就体现了我的这些理念。设计要有内涵。
图2 同济详规教研室讨论孤岛新镇方案
图3 孤岛新镇模型照片
那时我就提出来社区的概念,这个社区是很多人在一起共同生活,是一个社会概念,是“故乡”的概念。我们教研室讲了那么多年居住区规划设计课,希望不要再纸上谈兵,布局的思路、手法、细部等等,都想在孤岛新镇的设计中应用、能够实施。教研室几个人大家一道做方案。振兴村和中华村做得最早。居住区布局不同的手法和模式上,我们动了不少脑筋,例如点状和条状结合创造空间的灵活性;尝试在中华村做弧线,实际上是几个直线单元形成的折线;还有长单元和短单元相结合的手法、阶梯状错开的做法,都带有探索性,希望做些新花样,包括车道与步行和绿地系统的关系。组团规划与建筑设计也有关系,例如我提出来南北住宅应该车道共用,那么建筑设计就要考虑南北入口,建筑设计也有所创新。原则上都是几个组团围绕一个中心,安排生活服务设施和教育设施。每个村针对不同的地块划分和地形,有不同的布局手法。后来的建设村空间变化也非常多,住宅组团布局有的与道路成45 度角,有的平行于道路,整体都是南北向为主。
假如说当时做孤岛还是比较拘束的话,后来我们有了更多机会做其他居住区,更加放得开、尝试更大胆了,房屋和空间组合的变化更多。不过虽然后来规划方案做了好多,像孤岛新镇这样从头做到尾全面实施的再也没有。
假如说(我) 有一点成绩的话,就是把(居住区规划设计) 资料集整理出来。有人讲我们形成了同济居住区规划的一种风格,不知是不是可以这么说。不过像“振兴”、“中华”几个案例,后来被模仿得很多。我一直讲,“戏法人人会变,各人巧妙不同”。手法和空间组织都会了,做到最后效果如何就看规划师、设计师各人的能力了。
侯:谢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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