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宏舟:城中村也可以是骄傲
编者按:城中村,对于城市规划者,是“脏乱差”的城市化遗漏;对于城市社会学者,是城乡移民的落脚入口;对于城市经济学者,是政府社会住宅缺位的市场递补;对于城市土地学者,是城中村地主搭城市化便车的土地涨价归公的失败。这些不同角度,除了城市规划界的浅薄,都指明一个方向:城中村是城市化的结果之一,应使之随都市升级而升级。厦门马垅村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案例,城中村可以不是囚徒困境,城中村也可以是骄傲,只要能建立“舍”的公共性。(刘昭吟)
刘昭吟:
我们来到您这个城中村是有惊喜的,有比较完善的公共设施与开放空间,甚至感觉就像是城市小区,我们很好奇为什么您的村庄能表现出具有公共秩序的面貌?
陈宏舟:
马垅村位于厦门经济特区发源地,1990年村庄农地全被征收,周边建成火炬高新技术园区和湖里工业区,我们成为城市建设遗留下来的村庄。全村房子180几栋、150几户人家、本地人口500人左右、外来人口12000多,本地人口与外来人口严重倒挂 。
你们看到村庄面貌整洁有序,是旧村改造、新村建设的结果。1992年的旧村改造做了基础设施,1999年的新农村建设使宅基地按规划翻建。92年旧村改造时,我们把规划图挂在庙广场上开群众大会,跟老百姓宣传的道理很简单:一是这个村庄要怎么把它长期保留下来,不要被政府拆迁,就要跟特区建设融为一体,就要进行规划建设;二是以后每家每户嫁女儿、娶媳妇,小车要能开到家门口;三是市政设施,除了下雨天你路上见到水,其他时候你见不到水,都有下水道。92年规划,93年开始实施,到97年完成道路与污水管、雨水管、电信管下埋,我们天空见不到乱七八糟的线路,地上见不到污水横流。
刘昭吟:
从93年到97年花了四年做道路与管线建设,可是这条主路也才2公里多,为什么花这么长的时间?
陈宏舟:
旧村改造难度最大的不是说服大家同意规划图,而是资金问题。我们利用一小部分征地补偿款作启动资金,并向村民集资。我们的集资办法既是土办法,也是公平的,是按每用一吨自来水交五毛钱、用一度电交五毛钱的标准来筹集资金。作为厦门特区的组成部份,我们1990年后就开始有房屋出租,外来人口几千人,若按村民人头均摊改造费不公平,全由集体收益投入也不公平,必须谁多收益谁就多掏钱。收益体现在哪里?用水用电,你房子出租多、住的人多,你用水用电就多,你就得多出钱。
其次是道路建设涉及的拆房问题,村庄没有赔偿能力。我们就跟土地局协商宅基地置换办法,划定新增宅基地给规划建设碰到的拆迁户按同等面积安置,并且给他时间盖房子,他暂时不用拆,还住在原来房子里,等新房建好再搬迁。我们村庄原来的房子质量不好,90年代一些人有翻建愿望,我们刚好给他这个条件,就形成“我置换、你自己拆掉、我不补偿”。因此道路并不是一次性建完,是结合宅基地置换一段一段的把地腾出来。
刘昭吟:
您这城中村面貌不只是道路整齐,农民建房也是整齐的;不仅地块排列整齐,楼高也是一致。闽南城中村的建房管理困难是,宅基地朝向有风水问题,有物业租赁价值的城中村的管理就涉及挡人财路问题。您是通过什么方式管理的?
陈宏舟:
90年土地征用后,我们有三四年时间感到很茫然,一辈子种地的人没了地种,养猪的不能再养猪,怎么办?年轻人和中年人全到湖里工业区打工,年老的他不能上班,在家无所事事,就开始他把原来的牛棚猪圈改造成简易出租屋。这段时间我们村庄老百姓确实迷茫,而这迷茫过程正是我们引导老百姓做好村庄改造建设的好时机。
当时我们考虑周边园区以后都是工人,我们这小船要怎么绑住这艘大船来过生活?产业园区需要什么服务,我们就要来赚这个钱,但是你没有一个好的环境要怎么赚?就算是乞丐,你没有一个破碗,也是不能要到钱的。那你要为这个工业区提供服务,赚到这个钱,你就要建设。
我们村庄原来的老房子叫做“三明治房”。它是70年代、80年代初建的条石墙,石板盖顶;80年代中后期90年代初开始加层,用煤渣砖做墙,水泥板做屋顶;90年代中期再加第三层,用红土砖。90年代初开始有房屋出租这种收入,就发现三层楼出租收益不够,而且三明治房子不牢固,所以从97年开始陆续有村民整栋拆掉翻建。99年我们作为新农村建设的试点单位,就顺理成章地引导老百姓按92年那版规划进行村庄改造,村民在原有宅基地上就地翻建,当年就有57栋同时翻建,到2003年全部改造完成。
刘昭吟:
在闽南农村的认识里,宅基地红线内是自己的,你能通过批地控制地块朝向,但如何能控制他们不把宅基地盖满造成握手楼?
陈宏舟:
大家当时建房有一个默契,房子挨在一起的边界各退让五十公分。但这没有明文规定,是一种自律。那当然也是因为先有矛盾产生,为了解决矛盾而产生自律。
村庄盖房子,通常是先翻建的人,只要邻居没意见就一直挖到靠邻居的墙边。当时有一户人不同意,就产生矛盾,找到村和小组协调纠纷。我们没处理过这类矛盾,就把村庄有威信的老人和有正义感的村民找来讨论,提出一个很简单的办法,各退让50公分。第一个案例这么形成,后面大家就照办。那么,如果有些人家认为楼间距再宽点好,两家就再协商,我退多少你又要相对退多少,所以形成楼间距不能小于一米。
刘昭吟:
你们不仅通过管理或自律而有秩序,公共设施和开放空间也比较多,有菜场、广场、公园、篮球场、停车场、门球场、溜冰场、庙埕。厦门岛内寸土寸金,把每一块地填上容积出租应是城中村的本能冲动吧,为什么你们却做了这些开放空间?
陈宏舟:
村庄建设与城市建设接轨,就必须要有公共设施和开放空间,而要有公共设施、开放空间,首先你必须要有集体用地。只要是地,你就要建设,你不建设,村民就会舍不得一块地空放在那边,他就要让地产生效益,你公家不建,我个人来建,就会变成占地,以后就拆不动了。我们有一个好的传统,一有空地,集体就会利用它。
我们的公共设施是逐步建起来的,不是规划的,当时有规划的公共设施只有道路与市政设施。篮球场从我懂事以来就在那个位置。原来在生产队时期,篮球场就是晒谷场,晒谷场旁边是仓库。后来集体的仓库卖给村民作为宅基地,篮球场一部分并给那块宅基地而变小,旧村改造时又造成道路横穿,所以篮球场就改造提高到二楼,下层作停车场和沿街店面。
社区公园这位置原是块大石,村民建房时把土头堆放在此,我们在“美丽厦门共同缔造”活动中,把它改造成社区公园。改造时,说实话,是做到哪儿想到哪儿。本来有一个规划总图,但我们边做就边改了,现场施工时,居民过来出主意,所以其实不知道最后会做成什么样子。现在公园里根据居民要求,铺上一条鹅卵石步道,成为居民最爱的健身步道。
菜场是1993年两个同安人挑担卖菜开始的。先挑担,再架几块石板,再给他们做菜架子,再搭棚子,再搭铁皮屋,再建混凝土。这是老人协会筹资建的,从没有钱到有钱,有积累再逐步改造提升。现在菜市场也是老人协会在管理,其收益作为老人们的福利。
溜冰场是90年代建的,当时溜冰场很流行,整个禾山镇基本每个自然村都至少一个溜冰场。但是溜冰场容易发生打架、斗殴,加上年轻人的娱乐场所越来越多,很多溜冰场就经营不下去关门了。我们这个溜冰场老板从1995年起承包到现在,这位大姐会去调解年轻人的纷争,大家就心平气和了。因此虽然也是经营性物业,但我们更重视有人管理、有秩序,不是以租金为目的。
文化广场边上的酒店是小组村民集资建的,是集体物业。原来计划在文化广场上再建一排店面,但在“美丽厦门共同缔造”试点建设时,居民提出村庄缺乏广场问题,建议把要建店面的地腾出修建广场。当时也有居民反对,因为店面基础已经做了,而且建成后年租金可达140万元。最后召开居民听评会表决,同意建广场放弃店面。我们现在总结经验是,懂得把集体的地留下来,才是为民造福。
刘昭吟:
开放空间是你们摆脱城中村负面印象的很重要条件。您觉得村庄外部性的提升,有没有对村民的物业经营产生作用?村庄每栋房子的顶楼都有屋顶花园,显示房东都是住在村子里的,那么房东与房客的关系以及房东对物业的态度是什么?
陈宏舟:
村民最重要收入就是房屋出租,说穿了外地人是本地人的衣食父母,我们希望马垅很适合他们居住,他们一直住着我们房子就不会空置。外来人口也在发生改变。90年代初是建筑工人,2000年初是工厂流水线的一般操作工,现在主要是小白领或管理层,以前进出的都是穿工作服,现在进出很多都是穿制服、打领带。最初他们刚出社会来是4个人、6个人租住一间房,现在通常是一个人或两个人租一间。
随着村庄不断提升改造和外来人口的变化,房客会对租房条件提出要求,促使村民进行内部改造装修,像墙壁涂料要好一点,铁架床改成席梦思,要有小衣柜、有点豪华感的铁门、小家庭要一室一厅等。所以我们给村民做工作就是算帐,算环境建设、村庄提升与个人房屋出租的关系。由于我们环境好、治安好、认识到外来人口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去年的成效是房租提升5%,空房率减少10%,相当于整个村庄收入增加了几百万。
刘昭吟:
在这整个旧村改造、新村建设、社区治理的过程中,最困难的是什么?最骄傲的?有没有遗憾?
陈宏舟:
最困难的是拆违建。97年做完旧村改造,村庄有很多旧猪圈、旧牛棚改成简易出租屋,很矮很黑、不安全、不卫生,整个村庄像乞丐营一样,所以我们研究将其拆除。但这些非宅基地不涉及道路建设,不在道路两侧不影响整体改造,而且是房租收入,要拆没那么容易。当时我们采取比较极端的办法,请市城管大队来拆除。拆违章确实为难,不拆,这个村庄永远这么烂;拆了,肯定要受到老百姓的抱怨。
然而,事实证明有舍才有得。个人舍掉违章物业、集体舍掉商业物业留出公共空间来做环境,是舍小利得大益。这样才真正能把我们生在这、长在这、舍不得、离不开的家园建好,并且让它永远保留下来,世世代代都知道有这个马垅村。如今这个村庄不管是自己看还是外来人看,还以为这是城市小区,听到这句话我真的很高兴,这是一种对融入城市建设的肯定。
现在的遗憾就是改得太彻底,没有留下一栋闽南古厝,这是腰袋鼓了但脑袋没跟上,现在就后悔这个。如今老厝没了,文化、精神不能再丢失,所以我们在这方面补课,譬如进行社区口述历史与影像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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