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五年前,“社区营造”已逐渐积累起中国从政府到民间、从学术到基层越来越广泛的共识。今天的《社造来了》已经有了更为广阔的视野,更为多元的价值观,更为完整的知识体系,更为完善的工作路径,带着几分淡定的、但仍不停歇的“社区营造”,该如何更从容一点的步入更多有意思的社区呢?
借各种机会走访美国不同城市乡村社区,跟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聊起他们去过的有意思的社区。带着门外汉的好奇心,凭借记者和政治学者的观察力,我们深入了解社区营造的鲜活经验和背后理路,也借此机会梳理桃子采访过的台湾社造案例。这个专栏要向你讲述的就是这些社区的故事。
——摘自庆明的发刊词
摄影师和驴友们都知道,每年的三四月和九月十月是四川省丹巴县最美的时候。春天看一树树梨花李花点缀藏寨碉楼,蓝天碧山云飘雾绕;秋天看墨尔多神山上层层红叶尽染,五彩经幡与爽朗秋阳相映成辉。赞一句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实不为过。
可仙境里的子民也是过着寻常生活的。丹巴县中路乡,在藏语里意为“人和神向往的地方”,也面临着大多数中国农村的困境。经济落后,发展机会少,年轻人流失,土地被大量抛荒,成了失落的留守山村。一直到2015年,一支规划团队进入中路,村子里不但多了很多城里人、外国人,慢慢地,走出去的年轻人也回来了。
中路乡位于墨尔多神山自然保护区的缓冲区内,背倚日巴龙山和莫日山,面朝墨尔多神山,小金川河水流经山脚。《中国国家地理选美中国特辑》曾把以甲居、中路为核心的丹巴藏寨,评选为“中国最美乡村”。甲居在多年前就修建了柏油马路,建立风景区,收取门票。而中路地处半山台地,海拔有2100米,多年来只有一条狭窄土路通往乡里,交通不便,也较少为游客所知。当地居住的绝大多数是讲嘉绒语、以农业生产为主的嘉绒藏族。高山种植不易,产出和收益都较低。
2015年春天,当地政府邀请了一支民间规划团队(即后来的登龙云合建筑设计有限公司)进入中路,设计可持续性旅游项目。他们提出了建立藏区第一所森林学校的想法,并租下了墨尔多神山和大鹏神山之间的一座老藏寨和周边土地、民居,签订了30年租约。
他们选择租用而不是流转土地,有两重考虑,一来希望在未来将这所森林学校完全交由当地人,二来根据过往规划经验,他们知道,农民和土地的关系密不可分。“农民就是土地。如果土地流转,他们也失去了参与发展的意愿。”登龙云合的创始人刘璇说。
签下学校合约后,他们将自然教育和生态旅行引入中路乡,招募了全国各地的亲子家庭,前来体验云端中的藏寨,先后举办了夏令营和冬令营。村子里的游客不再只有短暂停留的摄影师,城市家庭的孩子们住在藏民家中,在丹巴的森林里上自然科学课,穿越村寨古道,攀爬碉楼,认识当地食材,学习做饭,刻印风马旗,学习藏族刺绣。村民们慢慢懂得,这些外来人不是来圈地盖民宿的,反而是来跟他们学习的。
进入中路的头两年,登龙云合团队的设计师帮助改造租下来的传统藏寨。除了保留传统样貌,也希望内部设计更利于生态环境,是一所可以让所有人看到的“森林学校”。为此,他们特意去芬兰学习生态旱厕制作原理,并在森林学校的建筑里,都配备这种干湿分离、不需要冲水也不会产生异味的厕所。同时还配备了具备空气湿热和热水功能的OM太阳能制热系统、净化水处理系统和有机垃圾处理系统等。
他们在学校里开办了各种零废弃工作坊,教村民和志愿者学习如何减少使用塑料,回收垃圾,堆肥等,让村民们明白大量游客进入中路可能会带来的环境冲击和破坏。在此之前村民们应该把自己的习惯养好,才能提醒游客,一起来保护村庄的环境。
2016年,当地成立了专门的景区开发公司,准备将中路打造成一个有索道、轻轨客运,餐饮住宿配套发展的典型景区。但是大兴土木并不利于当地生态环境,一站式开发也会将村民隔绝在景区发展之外。
经过多次交流和磋商后,当地政府接纳了登龙云合团队的提案:以森林学校作为研学基地,从生态教育和生态经济两个路径出发,让更多外地人走进中路,体验和学习藏式永续生活,也让村民们跟外面的专家学习,成为生态旅游和生态种植的实践者。把两条路走通,更多的人流和发展机会将带给村民更多收入,这样的开发可能较慢,但更适合保护区内的村落发展。
水磨曾经是丹巴地区必不可少的一种生活工具。当地主要的粮食作物是玉米,玉米晒干后需要磨成玉米面,才能做成各式主食。在没有电力的年代,水力推动的磨坊是家家户户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报到的地方,也是村庄人流和信息集散的最主要公共空间。村民们一边守着玉米粒被碾成一捧捧玉米面,一边和邻居们聊聊天。
早在2015年,登龙云合就在丹巴县发起了“再造乡土”水磨修复项目,分两年修复了腊月村的两座水磨房,由本地村民和来自挪威和中国的三十多个志愿者共同参与。2017年夏天,终于轮到了中路乡,来自苏格兰的14位高中生,和来自国内的十几位志愿者作为翻译和劳动力参与了进来。
欧洲许多国家的高中生,在毕业前都有半年到一年的研学旅行教学计划,他们优先选择的往往是亲近自然又有独特人文环境的地方,中路恰好就是兼具两者优势的绝佳所在。登龙云合的自然体验公司自2003年起就在接洽这些游学群体,进入中路发展可持续旅游后,就自然把这些欧美高中生引了进来。他们吃住都与当地藏民在一起,既是一种消费也在互相学习。
他们要修复的是磨子沟的一座废弃磨坊。修复磨坊前,要先搬石堆积以提高水位,之后挖渠埋管,填土挖沙。负责这次水磨修复计划的是当地工匠华大哥,苏格兰的年轻人管他叫Master。他和其他工匠都有让设计师们赞叹的手艺,能够把形状各异的石头有序地垒成石墙,知道在泥沙里加入松针以增加黏性。这回来的苏格兰领队也不弱,他有建筑学背景,带领中外志愿者用圆木和管子搭建临时传送带,把一块块大石头从低处运到高处。
修复工程的第二天,时阴时雨,雨天路滑,水土也容易被冲刷走。村民们见状,纷纷加入进来,虽然语言不通也很快就默契地合作起来。等到开闸放水的那一刻,水磨缓缓转动,大家都忍不住欢呼起来。一个外国学生唱起《We are the Champion》,会唱的不会唱的都跟着旋律哼唱起来。
白天大家齐心协力干活,到了晚上,则坐在村民敞开的院落里,一问一答说起水磨的故事。“水磨磨出来的东西更香,分量更足,留存的营养也更多。”“在水磨坊还有数不清的爱情故事呢。”原来,在通电以前,女子们常常会结伴去磨坊守着磨面。因为嘉绒藏族尊崇女神,女性地位颇高,古早年代仍有类似“走婚”的传统,男人们会在夜晚蒙面去幽会女子,如果两情相悦便会结为情侣。
短短几天相处,同甘共苦的情谊让大家很快成了朋友。临别前的晚会上,苏格兰的学生们合唱《友谊天长地久》,藏族小伙即兴唱起了一首藏族民歌。同是爱跳舞的民族,一起围成一圈跳了半夜的舞,有几位直到凌晨才舍得回家。
修建水磨,不仅修复了村民的集体回忆,还通过一群外国人,让他们对自己曾经抛弃的老传统重新产生了认同。村民贡布加说:“我们原来觉得不是好稀奇的东西,比如说耕地啊、做腊肉啊、做刺绣啊,等等,都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没想到他们那么喜欢,还愿意花钱来体验。”
除了国外的游学团体,登龙云合团队也把眼光放到了近年来在国内许多城市流行的自然游学项目上。冬令营和夏令营是常规旅行,“疯狂玉米节”则是他们特意为中路开发的节庆游学项目。
在前期调研中,他们从村民那里得知,过去中路寨子里每年都会有丰收节庆,随着村子里年轻人越来越少就停办了。进入村子的第二年,他们把这个秋日庆典重新策划后,放在了十一期间。森林学校的老师和志愿者们各司其职,提前教本地的孩子排练话剧,跟老人学刺绣、民族乐器。
庆典当日,前来游学的城市孩子和当地孩子配对,学习用古法制作庆典上需要悬挂的五彩经幡;结对在森林旷野中寻找可用的材料,制成庆典上需要穿戴的盛装。仪式开始前,城市来的客人和身穿藏式盛装的本地村民一起,手捧香炉,绕着田头转圈,载歌载舞,以这样的仪式收敛地气,祈求丰收,这是当地流传了千年祈福仪式。仪式结束,孩子们还要合作去摘玉米,喂猪喂牛,用收获的食材亲手做一顿节日料理。最后一个环节,打破身体的限制,一起学习传统丰收舞,和本地孩子一起表演节目。“疯狂玉米节”既意在传承当地文化给下一代,也希望所有来客和本地村民都能释放自我,从自然中获得发自内心的快乐力量。
登龙云合进入中路,原本只是与森林学校所在地的三个房东和地主有关联,但他们在村里做得越久,发现这种情况下做可持续的生态研学,只会激发村民间的竞争关系。为了让更多村民受益,他们建议当地政府牵头成立一个农旅合作社。2018年藏地第一家农旅合作社成立,中路乡3332个村民中有80户近300人加入进来。合作社的股份分配为农户占股50%、合作社占股40%、村集体占股10%。
加入合作社,不只是可以参与到研学的各个环节,共享生态旅游带来的收益,登龙云合团队还请来各个行业的专家帮老乡们上各种培训班,教他们户外应急处理技能和安全防范措施,做自然导赏员,学习更专业的藏餐烹饪技法,用友善方式种植高山薰衣草等有机作物。
本地姑娘达瓦初大学读的是畜牧业,曾在城里打工,森林学校建起来后,她回到家乡,刚开始加入了登龙云合公司,成了森林学校的后勤总协调员,还被送到山东等地学习。后来农旅合作社成立,她通过各种培训,成了一个自然导赏员,接待各地的研学团体,自信地介绍家乡的一草一木。她还捡起英语,希望有一天能够用英语和外国学生们交流,介绍自己的家乡。
年轻的泽拉姆在森林学校里教嘉绒传统刺绣,接触了很多国内外的学生。她和许多村民想的一样,“以前总觉得只有家里有钱开民宿才能参与旅游,没想到,只要会一门手艺、会讲解,就可以做旅游工作”。
家乡发展一年比一年好,在城市打工的年轻人从观望到慢慢回流。“有的来森林学校做散工,有的回来开民宿,合作社开始做农业种植培训后,回乡的年轻人明显多了起来。”刘璇说。这四年来,他们为40位村民提供了技能培训,还为当地创造了1070个工作机会。生态旅行和农业种植两块加在一起,给当地带来了近四百万元的经济收入。
农村始终要坚持农业为本。既有的农业种植不能产生好的经济效益,他们就请了专家来调研,决定试种薰衣草。森林学校和农旅合作社签订了社区保护协议,加入合作社的村民都要承诺不使用化肥、除草剂,不在水源地扔垃圾,不乱砍乱伐,相对应地,他们为合作社农户提供优质种子,帮助育苗,提供技术支持,还帮助后期销售。
中路乡的实践给了许多人启发,登龙云合在2018年8月提供种子基金,在北京市朝阳区永续全球环境研究所下设立“师法自然可持续发展专项基金”,希望能够用创新性的思维和市场化的手段,探索环境与发展的平衡之道。
相比于传统的慈善捐助、公益扶贫,让社会企业进乡,陪伴村民成长,让村民在致富的同时重新认识乡土、再造乡土的实践,可能带来逆转性的转变。中路的社区营造案例,也许探索出了一条新的乡村振兴之路。
1.走进云端藏寨|一场连接人与人、人与土地的水磨修复之行,“登龙自然体验”微信公众号,2018年1月9日
2.社创案例|藏地森林学校:以利他之心,探求人与自然的可持续发展,“友成企业家扶贫基金会”微信公众号,2019年9月18日
3.张黎萍,乡村振兴的丹巴实践:让中路老寨成为“一带一路”沿线学生的研学旅行基地,国际在线四川频道,2018年3月21日
4. 降初泽郎、杨琦,丹巴中路景区开发公司正式成立,《四川经济日报》,2016年3月18日
*本期作者是30'返乡专栏的蔺桃,点击图片了解关于返乡丹巴县刘璇的故事:
刘璇 | 建立藏地第一所森林学校,用另一种方式耕种,把环保的种子植进教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