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回到乡村,这个乡可以是生养己身的村庄,也可以是心之所向的第二故乡,甚至只是内心认同的乡村传统。返乡,不是一头热血的野蛮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仍然坚定的选择。这些选择里,蕴含着如何在乡下生存生活的创意,甚至盘活村庄,逆转农村主体性的可能。
——摘自蔺桃的发刊词
王大欣看书有个习惯。看到有意思的地方,会停下来抄上一段。看书的进度很慢,但看和抄的时候,脑子都没有停止思考。
等到他出第一本广州本土文化绘本的时候,他用水彩画搭配文字,把那些老广州都不一定知晓的地点、建筑,描绘下来,然后做细部拆解详述。就像自己在做读书笔记一样,引导着读者去看去听,老建筑背后的故事,细节里的文化意涵。
这本名叫《老广新游》的绘本,带给新老广州人对这座城市的全新了解。老广州以为自己对这座城市再熟悉不过,看过书才发现知道的多片面。新广州人把这本书当作了解广州的入门读物。
《老广新游》成了四个广州年轻人文化创业的起点,也成了王大欣从美国返回故土的落脚点。
王大欣是土生土长广州仔。2000年,刚满18岁的他和家人一起移民美国旧金山。和大部分80后一样,王大欣喜欢的是日本漫画、香港流行文化,对外来文化充满热情和想象,对本土文化却没有概念。
到了旧金山,此地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发达富有。上了语言学院后,他才发现,美国并不只有一种价值标准,而是有很多种不同的文化,非裔美国人、日裔、爱尔兰裔都对自己的文化有独特认同。反观自己,他对自己的来处并不了解。
那时,王大欣已经转到了旧金山州立大学读设计。选修课为了容易过,他选了自以为可以驾轻就熟的亚裔文化。没想到他所在学校正是北美研究亚裔美国人历史的重镇,课程设计层层递进。他读了大量小说、专书,学习19世纪华人初到美国参与西部开发的历史,旧金山当地华侨组织与辛亥革命的关联,加州淘金热里“金山伯”的历史由来。当他把个人和族群放在世界历史的纵深角度来理解,才发现我们习以为常的名称、概念背后,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旧金山有北美最早最大的唐人街,当他意识到“什么东西都有前因后果”,唐人街里吸引他的就不只是好吃的餐馆,“中华会馆”这类近似宗祠的组织,对他也有了格外的意义。王大欣看待事物的眼光,好像从那时候开始有了变化。
人来了美国,他的牵挂还留在国内。因为他当时的女友、如今的太太岑小可正在广州美术学院念书,隔一段时间他就要回广州一阵。俩人合作开了一间工作室,画漫画、做设计,但没有想过自己做原创作品。一直到2008年,他们遇到了一套丛书——《岭南文库》,岑小可的爷爷岑桑是这套“岭南历史文化百科文库”丛书的执行主编。
他俩参加了这套书的封面重新装帧设计比赛,拿到了封面设计奖。打开这套书,发现里面包罗万象,既有古代文献,也有现代人对岭南历史的研究,如果读进去了,会觉得很有趣,但现实是大部分读者对这样的大部头都会望而却步,只有少部分研究者会去阅读。
怎样让这种地理历史文化的知识与普罗大众连接起来?王大欣想到,他们的画笔和设计思维,可以成为这个沟通的桥梁。他和岑小可拉了另外两个广州美院的同学一起,决定做一本普及广府文化的绘本。
他们的团队叫“大话国”。这四人在广州美术中学读高中时,经常对着模特一画几个钟头,老师不在,他们便一边画画一边“吹水讲大话”,因为思维跳脱、天马行空,岑小可和王大欣分别被封为大话国的国王和王后。
他们给自己的第一本绘本取名叫《老广新游》。他们的本意是推出一本游记,从他们几个广州土著的童年记忆里,遴选十条私家旅游路线介绍给读者。创新的不只是漫画和手绘的表达方式,还有他们看待广州这座老城的角度。
并不同于市面上个人游记、情绪散文式的记录,他们在每条线路上挑出独特意义的建筑物或文化风俗,详细介绍它们的前世今生、因果来由。比如说到广州的老房子,就少不了介绍骑楼,骑楼的设计、由来,为什么会在广州出现;广州独特的经商文化与广州人“吃早茶”的习惯关联等等。细腻的画风,画活了骑楼下的人生百态和浓浓广州情,老广州在书中找到儿时的记忆,新广州人看着有趣新鲜,对广州的感情更深了一份。
虽说四位主创都是广州土著,但很多历史背景,都需要一点一滴收集资料,梳理过后才能再作文化输出,呈现在纸上。他们也和很多广州人一样经历了这种心情:以为自己知道很多,做完功课才发现,原来还有很多不知道。2010年,《老广新游》在广州南国书香节上首发,作为市面上唯一一本广州手绘城市旅游书,受到追捧,一直到今年还是许多人选择广州纪念品的首选之一。
王大欣也是在这一年彻底从美国回来创业。已经在美国住了十年的父母并不理解,但28岁的他已经打定主意,做好了准备。
回来以后,他就全心投入之后一系列广州文化的整理和开发中。《老广新游之老字号》是他们的第二本书。他们想要展现的,不是这些百年老字号的伟大和经久不衰,而是一段历史的横截面,让读者通过绘本穿越到它们的初创或黄金年代。
比如曾是广州地标的爱群大厦,由华侨陈卓平投资兴建。时值民国初年,支持孙中山革命的华侨希望回国投资,一雪在国外备受歧视的心情。爱群大厦选用的Art Deco风格,象征着人类工业革命的成功和文明的崛起。作为一家人寿保险公司,这种建筑风格会给人以信任和安全感,也是华侨对自己国家信心的展现。
收集建筑风格资料时,他们发现同一时期,上海的黄浦江边也建起了一座沙逊大厦(即现在的和平饭店),建筑风格相似,都有一个金字塔型屋顶。他们在书中提到这个信息,引导读者去主动查询资料,了解沙逊大厦背后的故事。王大欣看来,引导读者的好奇心,分享他们在消化和学习过程中的所思所想,正是文化绘本区别于普通绘本的重点所在。
《老广新游之老字号》里关于广州爱群大厦与同时期建筑对比
采风观察、资料查询、文化背景整理、反复编辑讨论,看起来自由随性的文创团队,实际的工作过程是非常严谨的。这也跟他在美国学习的模式相似。从最初的四个人,到现在的十几个人,王大欣希望团队每一个人都有独立求知的思维模式,不人云亦云,更重要的是会提出问题。能提出问题,才会有动力去寻找答案。
他希望让读者也能意识到,不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只有经过自己的思考求证,研究清楚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才能对某件事下结论。即便是他们经过长时间调研推出的作品,王大欣也只敢说是“忠实而不精确”地描述,因为他们的结论和情感都是基于自身的资料,如果有新的资料被发现,那么历史叙述就是别的样子。
许多做传统文化传播的人,很容易把自己代入到历史中,不自觉地有一种传承文化的使命感。当被问到,“推广广府文化,是不是为了寻求自己的文化认同”,王大欣的回答是,“从来没想过把自己放在哪里。”
他像是打乱了一盒拼图的孩子,只觉得有好多东西要学习,只能了解一块拼一块。“看得越多,越不sure(确信)。不是越学越有自信,只是越学越丰富,越有意思。(尤其当)某些东西改变了你对整件事的看法。”
在老字号之后,大话国团队陆续推出《广府童谣》《神游南越国》,以及广州城市手绘地图、明信片、挂历等文创产品。2018年,推出新书《大话广府》,从挖掘广州本地文化,进一步挖掘整理广府地区,从百越族形成开始,逐渐与中原文化习俗相互沟通交流,及至后来形成特色鲜明的岭南文化。
《神游南越国》里关于秦代时期居住于岭南一带的百越族的介绍
做完《神游南越国》,他们就意识到,浅层而多样化的形式,才能到达更多人群。经过几年广州及广府文化传播和活化经验,他们建立了本土文化讲述者的形象。老广新游的英文名称是Canton Talker,广东或广府文化的讲述者。广州的各大图书馆、中小学和书店,开始邀请他们去给孩子们上课。
王大欣是个非常有趣的老师,从在广州开店的宜家,可以切入到18世纪曾三次远航到广州的瑞典东印度公司哥德堡一号商船。本土文化整理中积累的历史素材,经他的口娓娓道来,似乎与今日的生活也息息相关。王大欣想要的正是这样的效果。他希望孩子们都能意识到,历史上发生的一切与现在的生活有所关联,由果溯因,是一种很棒的学习模式。
教育,成了他们不经意选择的一个发展方向。2017年,老广新游和广州的9个非遗项目,在越秀区广府文化促进会的牵头下,共同成立了一家名为广府汇的公益机构,致力于让传统手工艺年轻化。王大欣今年正式就任越秀区文化发展促进会会长,他们选择了教育而非文创作为发力点,出教材、做课程、培训师资。
让孩子们学习非遗文化,不是期待他们有一天成为非遗文化的传承人。他们要学的也不是广彩烧瓷、打铜壶,而是希望通过影像图画的学习,对这些非遗文化有个概念。为什么这些文化会出现在当时的广州,为什么广彩当时会流行世界,孩子们知道了自己背景文化的来龙去脉,就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文化自信而不是盲目的自豪。
保持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学习的兴趣,也是王大欣对女儿的期待。他的女儿Emmy今年五岁。养育她的过程,让他发现,好奇心是人类的本能。而很多时候,我们的家庭和学校教育,往往用粗暴简单的方式打断了孩子们的好奇心。
王大欣跟很多人讲过一个巧克力引发的阅读故事。Emmy的身体不大适合吃很多甜食,所以他们会控制她少吃。有一次她喝到一杯热可可,发出了惊为天人的赞叹:“爸爸,这是从哪里来的,怎么这么好喝?”他没有简单回答这是从超市买的,而是和女儿一起开始找资料,从可可树的生长到怎么制成可可粉,再运输到世界各地的超市。当时不满五岁的女儿听得津津有味。
女儿生在美国,长在广州,平日里他们都尽量和她多说粤语。Emmy已经会用中英文写自己的名字,可是王大欣并不期待她成为英语专家或本土文化专家。在他看来,把自己的文化和其他文化都放在同样重要的位置,对各种文化都能产生兴趣,并且有提出问题、寻求答案的能力,比小时候学到了什么更重要。“人都有自己的学习能力,不要去把这个本能砍掉。”
我曾问王大欣,从美国回来后选择广府文化作为创业基础,是不是也有一种寻根意识在引导。他说,与其说是根的意识,不如说是学习的乐趣在鼓励他更进一步。“看到了好东西,就想分享给朋友,为什么不让更多人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