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从德租界开始,到日租界结束——历史上的这片街道,有着德国亲王亲自视察的庄严马路,也有着日本女人穿着和服和木屐踏过的周密小径。
展开地图,回望百年。在著名作家、城市文化历史及城市建筑研究专家胡榴明女士的眼中,长江左岸创意设计城是历经岁月沧桑和战火洗礼,有着丰富的文化遗存的一片珍贵土地。
胡榴明从2000年开始关注武汉城市文化史,19年持续相关研究,完成了大量著作。通过她的口述,我们得以重读上个世纪饱经风霜的汉口往事,走进历经烽火硝烟之后尚存的历史建筑。它们见证着江城的年轮、文脉和记忆,构建了这座城市的肌理,如时光长河中滋长的藤蔓,交织出这座城市的亘古亘今。
自1861年汉口开埠,拉开了武汉这座城市走向现代化的序幕。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叶,西方“冒险家”和“掘金者”纷至沓来,以黄金白银垒出一座崭新的贸易城池。
如今长江左岸创意设计城研究范围,涵盖了汉口徳租界和日租界的范围。在胡榴明眼中,这两处紧密相连又形态各异的地域,代表了截然不同的帝国国家背景,令人从中窥见一个世纪前的老汉口原貌。
? 1924年英文版汉口地图
1896年,以迫使日本归还我辽东半岛为借口,德国在汉口设立租界,具体范围在今一元路以下,至六合路与陈怀民路之间一线,东南抵长江边,西北至中山大道。
胡榴明感慨于德国租界街区建筑的规整庄严,这不仅是因为德国人一贯的固执与严谨,还在于汉口的战略地位之重要。
据介绍,德国在完成第二次工业革命后,国力远超英法,而此时世界不少陆地与岛屿已被英、法、葡、西等国占为殖民地。野心勃勃的德国统治阶层将眼光投向制胁整个华中地区水陆交通、经贸枢纽之地位的汉口。
“在汉口设立的租界,其实是德国向世界扩张的梦幻版图其中之一。”胡榴明说。当年租界内,德国人建立起了自己的金融、零售、工业以及房地产等一系列社会机构。每一条道路均以德国宫廷王储名字命名,如威廉二世大街、露易丝公主大街、夏洛特大街等,每一条路对应一个码头,华人称为德一码头、德二码头,直至德六码头——从一元路到六合路。
? 汉口德租界花园
? 汉口德租界海靖接,右侧建筑为德国领事馆
德国工业在全球的领先地位,也间接推动着武汉向工业化进程迈进。当时汉口所用电器和机械,约八九成为德国进口,德国提供技术支持和专业人员。多家德国洋行对武汉、大冶等地进行工业投资。1899年年2月,德国威廉皇帝的弟弟海因里希亲王访问汉口,张之洞因急于振兴湖北工业发展,对海因里希亲王盛情接待。
? 1897年访问中国的德国海因里希亲王
相比德国的战略方针,日本在汉口设立租界则是在1898年,原定范围是上接德租界,下至今郝梦龄路,后日本又将租界扩展至今刘家棋路与麻阳街之间一线。
胡榴明分析,日本凭借明治维新迅速崛起,然而综合国力尚不如欧洲老牌资本主义国家雄厚。在沉寂了数十年之后,日本统治者才真正大举规划和建设汉口租界——以“山崎方案”为依据,对汉口租界内所有街道进行具体设计,机动车道、马车道、行人道井然有序,辅以日本人惯有的精致、细腻作派,沿街密集的和式建筑群更颇具现代元素。当年日本男女老少穿着和服、木屐在汉口的街道上来往穿行,那一副画面如此遥远又如此真实。
? 汉口日租界的日本领事馆
? 汉口日租界的明治小学
? 汉口日租界的神社
? 汉口日租界三菱公司住宅及山崎街
? 遭遇空袭后的汉口德日租界区航拍
谈到1944年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武汉空袭,胡榴明陷入了沉思。来自美国空军的燃烧弹接连落在长江左岸德日租界,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千疮百孔的伤疤。
1944年12月18日,美国陆军航空兵出动大批轰炸机和战斗机,对汪精卫伪政权控制下的汉口发动规模空前的燃烧弹空袭。在胡榴明看来,当时美国处于太平洋战争的全面反攻阶段,但日军负隅顽抗,在武汉残忍虐待三名美国战俘,引起了美国极大震怒。这场大轰炸在汉口日本租界区持续了三天,次年美军以燃烧弹轰炸东京,威慑日本开始考虑停战。
辛亥革命元老黄湘云的后人黄孟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清楚描述了当时美军飞机投下传单、警告市民提早避难,国民党政府的地下潜伏人员也以秘密张贴标语的方式,警告武汉民众早日做好避难准备。汉奸胡兰成当时正在武汉,他也在日后写道:“……武汉人忽然扶老携幼,挑箩挟筐,纷纷避往乡下,像天气潮变,蚂蚁会晓得洪水要来,忙忙的搬巢一样。”
这次轰炸中,美国首先炸毁了英租界内的电话局和电报局,破坏了汉口日本占领军军方通讯设施,同时确认德租界内德华洋行私下将款项流入二战,连德华洋行一并摧毁。而日租界的老房子则几乎全部被美军的炮火命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栋老房子:日本三井洋行职员住宅(胜利街303号),日本居留民团办事处(胜利街336号),日本东京建筑物株式会社(现为居民住宅)等在战火中“幸存”,至今成为珍贵的历史见证。
? 汉口日租界建筑残垣
散落长江边的百年老建筑,散发出武汉这座城市起于近代工业的繁华气息。在胡榴明小时候,便经常去住在汉口日租界老房子里的妹妹家。她回忆,那儿是颓废的,也是热闹的,充满着市井气息。
在租界被毁坏的日式房屋旧址上,老汉口人自力更生、安家立业,平民房屋和残余的租界老宅交杂错落。人们在此建起菜市场,裁缝铺,小吃摊,杂货商店…… “满街都是乱七八糟的喧嚣,展示着这座城市蓬勃而永不消逝的生命力。”
城市的更新与发展永远是那么日新月异。中山大道胜利街沿线的历史文化街区,传统特色浓郁,街巷肌理留存,拥有24处历史保护建筑,汇集了汉口最集中的历史建筑群。
在这些散落的历史建筑中,胡榴明对安利英洋行旧址印象深刻。在汉口四唯路与胜利街交汇处,这栋五层建筑的原德国主人几经战乱坎坷,后建筑易主为英国商人所属的安利洋行汉口分行。
安利英洋行建于1929年,由景明洋行设计,钟恒记营造厂分两次施工,1935年建成。胡榴明认为,这座建筑是从古典主义到现代主义过渡的经典之作,在整个武汉独一无二。
站在安利英洋行旧址之外,足见其精妙构思,选址在十字路口,呈左右对称的布局,两侧墙体紧邻马路,大门两侧的四根欧式石柱颇为大气沉稳,红色基底色的外墙上,每扇窗户都用白色窗檐作为装饰,加上顶层的两条白色腰线,将大楼等分为五层。这种轻装饰主义的建筑风格、简洁明朗的现代化外观,让普通人很少去深入探索它的魅力。
据介绍,这栋建筑当时造价为13.6万银元,整座大楼建筑面积达5822平方米。建造用的柚木地板和黄铜把手等全部都是从德国进口,外墙贴砖不同于过往的纯大理石和青水砖墙,而是专门定制的浅枣红色上海泰山牌墙面砖运到武汉。
“这栋大楼虽然构造简单,但其基础建筑结构在当时已达到绝对一流水平。”胡榴明说,在高度发达的工程学基础上,大楼的钢筋水泥等物料利用已达到百年前的最高建筑学水准,内部卫生、水电、暖气设备更是一应俱全,并设有电梯上下,实用功能达到了当时社会阶段的最高峰——功能主义建筑思潮与世界潮流接轨。
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后,电气与燃气的成熟应用已是整个世界发展到现代化的重要标志。胡榴明认为,安利英洋行正是以外观的平实简单和内部的低调奢华,高度反映出百年前的汉口已与国际环境接轨。
岁月如梭,老汉口的百年沧桑已经随着习习江风和悠远的汽笛声飘散,唯有老建筑伫立依旧,将往事默默收藏。
安利英洋行楼顶正面石雕上,有显著的“1929”字样,好像在对每一个路过的人诉说着它曾经辉煌的历史,以及对明天更加繁华的憧憬。九十年风云际会,安利英洋行如同一名耄耋老者,静静看这滚滚的长江东逝、看这街市的景象万千、看这未来的无限生机。
文字 文君 | 摄影 ININ | 设计 MOS |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