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对时间的感悟格外深。他们在经历此刻,又会把这一刻放进无垠的时间里去思量,思量此刻的意义。
吴志轩就是这样的人。带着儿子在江西婺源乡下生活,做一把木头剑,他已经预期到儿子成为父亲以后,回想到与自己相处的那一幕。
因为对时间格外珍重,所以在每个人生选择的关口,他都只秉持一个原则——我更喜欢哪一个,而不是哪份工作更稳定,收入更高,更受人尊重。八年前,他选择辞掉企业高管的工作,回到老家江西,在婺源乡村修复古建筑,就是出于内心的热爱。八年后,年逾不惑,他还能说一句,“知道自己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有一丝喜悦!”
在不断地选择中了解自己
吴志轩说,一开始他也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乡村传统生活。
1997年从东南大学土木工程专业毕业后,他有两个选择,进设计院或房地产行业。他觉得自己更喜欢跟人打交道,就去了地产业。工作了三年后,发觉并不是很喜欢房地产,他辞职去读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的MBA。没有选在职,而是读了两年全日制硕士,因为相比知识的获得,在北大这样的校园里集中学习和熏陶的状态是他更想要的。
硕士毕业后,他在职业经理人和咨询师之间,又选择了后者,因为咨询师能够在短时间内接触企业的各个层面,快速学习,并且指向于解决系统问题,而不仅仅是按部就班地做一颗螺丝钉。在咨询公司两年多,他跳槽到了一家温泉度假公司。
在那里,吴志轩负责了一个文化旅游项目,第一次接触到了许多传统文化和传统手工艺,“传统文化很有意思,只是缺少一个好的形式。”这个“有意思”,引领着他进入了古建筑修复和古村度假领域。
吴志轩是南昌人,小时候在距离市区二三十公里的郊区长大。山水田园的诗意和油菜花遍地的景象,对他来说是熟悉的日常。第一次到访婺源,他对人人称羡的田园美景没有多大的惊喜,反而是人与人之间的那种信任,超出了他的期待。他去访问歙砚手艺传承人裘国平,看见店铺卷帘门只拉下一半,柜台上随便摆着的一块老坑砚,可能就是成千上万的价格,但是裘国平完全不担心有人进来偷拿,因为“我们这里没有这种事情”。
2010年,吴志轩和两位好友决定一起创业,修复古建筑,改做民宿,打造本土文化生活度假品牌尚逸轩。起点就选择婺源,除了这里已经是享誉全国的文化旅游胜地,更因为这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民风。
当时婺源只有一两家高星级酒店,几十家一两百一晚的商务酒店,还有诸多农家乐客栈。他们修复的第一栋老宅是清华镇花园村的九思堂,投入的成本和时间比预想的多得多。周围乡邻笑他们傻,修一栋破房子能建三栋新房。可吴志轩心里清楚,老房子才是乡村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把时间花在感兴趣的事上
2011年10月,婺源第一幢古宅民宿九思堂正式对外营业。在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宅里喝茶、听雨、隔窗赏花,抚触百年徽雕,还有堂内的农耕机具,泛舟宅后小河,诗意质朴的徽州生活就在眼前。
九思堂的修复开放,可以说是婺源乡村旅游的分水岭,从观光式的乡村旅游,转变为深度的文化乡村体验。此后六年,吴志轩团队陆续在婺源和黟县的多个村子,修复了将近十座老宅,其中最年轻的也有110余年的历史了。
既然主打的是本土文化生活度假,宅子得是老的,生活方式是在地的,吃的菜是农家菜,除了几位创始人,其他工作人员都尽量聘请本地人,他们会介绍或带领客人体验本地民俗、民艺。每个堂有不同的徽文化主题,比如九思堂的乡土生活,继志堂的徽墨文化,他们还把务本堂做成了手艺工坊,游客们可以在专业手艺人的教导下,体验学习制作徽墨、歙砚、宣纸、印刷等。
八年里,每个月基本上有20天,吴志轩都生活在婺源,余下十天在北京陪家人孩子,他称自己为新婺源人。肩上挑着20多个员工的生活,还有他们的创业目标,压力自然不小,每天要做的事也从早排到晚。可是他喜欢这样的工作方式和工作氛围,和村民喝茶,与游客聊天,去各村采风、拜访手艺人,参加各种民俗活动,他甚至和村民一起舞过草龙。“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不能把人生的三分之一排除在兴趣之外。”
天气好的时候,他会起个大早沿着村子慢跑。六月夏播,遇到老乡在田里拔草,他脱了鞋下田去一起帮忙拔,直到都干完才接着跑回家。村民们没想到做高端民宿的“吴总”也会干农活,他笑笑,“我做过的”。
吴志轩确实种过田。2015年3月,他们团队劝说当地村民尝试改作不施化肥农药的生态农业,没有人同意,眼看着6月播种育苗的时节马上到了,没人做就自己动手来做。他们在花园俞家村的蓦然徽舍旁,租了十亩地尝试古法种稻。稻种是他从省农科院求得的原生种,用猪粪鸡粪草木灰和菜枯饼代替化肥,不施农药。
村民们又一次笑他们傻,周边农田都打药,独这一块不打,稻谷肯定会被虫子吃光。三个月后收获,结果每亩收获了五百多斤谷子,折合两百七八十斤米,村民说换成在以前,不打化肥农药能有这个收成相当不错了。收获的稻米被做成糙米,给各个老宅的游客煮粥当早餐,喝过的都觉得跟市面上卖的粥不一样,有米的香味。除了米,供给客人的蔬菜、肉类,他们都与本地有机种植的农夫合作,健康的食材才能留住客人的胃与记忆。
越是待在婺源,他越喜欢在乡下生活。每年暑假,他会带儿子在乡下过一个月。每到夏天,儿子也都特别期待,到乡下做许多城市里做不了的事。每天下午三点,儿子都喜欢在河里游泳,游满两小时才上岸。父子俩骑着自行车去观鸟,在天井里下棋,一起做一顿饭,享受每个年龄段不同的相处方式。
待在婺源,对家庭和孩子付出少,是他最大的遗憾。在有限的相处时间里,他希望激发孩子更多的主动性,陪伴他尽可能地去探索自己喜欢的事。“人的选择没有好坏之分,我希望他未来也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过活,做一个对社会有点贡献的人,一辈子有这样就够了。”
深耕乡村精神家园
到婺源开一家老宅民宿时,吴志轩三十五岁。不过五年,婺源地界上,出现了许多跟他们理念一样,体验活动也高度重合的民宿。同质化竞争导致经营出现很大困难,吴志轩感觉味道不大对,他喜欢的本土文化生活度假变得商业化、同一化。年届不惑,他也不想就此屈从,决定开始探索新的经营方式。
经过两年摸索,他们发现自己的客户群在婺源度假期间,感受最深的并不完全是那些民俗活动,更是清理河道和帮扶小学这类的活动。吴志轩理解到,现代人想要在旅途中找到的,并不仅仅是不一样的风景,而是一个精神家园。他们更注重自己可以为别人带去什么价值。
所以在2017年初,他们提出了从本土文化生活度假到本土文化生活家园的转向。只有两字之差,工作方式却变得有些不一样。从这一年开始,每个月的10号,他们团队工作人员一起出发,带着火钳、麻袋,沿着河道清理垃圾,有的村还需要出动竹筏清理湖面富集的浮萍。经过一年的坚持,他们得到了政府的鼓励和支持,婺源旅游发展委员会成立小组开展“垃圾不落地、婺源更美丽”活动,每个月的10号定为垃圾清理日,在全婺源范围内推广。2018年10月开始,村委会和村民们也加入了他们的清理队伍中。
针对游客们的体验活动也变得不同,文化民俗不再是最重头主题,而是像本地人一样顺应四时地生活。春天赏花、摘野菜,抽竹笋,采浆果,在野外办个茶会,吃顿烧烤;夏天在溪水里抓鱼、摸螺丝,顺带溯溪野营,晚上看萤火虫,吃溪水泡出来的冰西瓜;秋天去徽饶古道徒步,在村子夜跑观星;冬天起早去攀高看云海,露营看日出,舞板凳龙体验正宗婺源年味。
他们摸索着举办了各种文创、自然教育和公益活动,尝试与游客们建立更深的伙伴关系——共建伙伴,共建安顿心灵家园的同路人。到今年11月,他们发现,这一年多来,他们以为可以带动多个老宅所在的村庄一起发力,但实际上并做不到。他们决定后退一步,转让包括九思堂在内的几个老宅,把人手和金钱都集中到徽墨文化深厚的虹关村。
扎根乡村,共建家园,最重要的是本地人的理解和支持。从老宅修复到生态种植,吴志轩团队已经在村民心里播下了一颗文化自信的种子——旧的老的未必是过时的,反而是别人花钱也想来体验的。他们希望帮助村民把虹关村的豆腐坊、竹编坊、木工坊、手作粉丝店、特色养殖场等都挖掘打造出来,重新以手工体验和文创产品的形式,作为古村生活的主要内容。他还带着作家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官员走进虹关小学,捐书读诗,讲解宇宙故事和童话,想在孩子们的心中埋下勇敢探索未知的种子。吴志轩希望,未来能够引入公益组织和社会企业进村,让村民们接触更多现代理念,增长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