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中翊的披萨餐厅在台中城郊开张,就在他和伙伴们亲手盖起的那幢竹屋里。后院的泥土烧烤窑,便是手作披萨的场所。
中翊姓林,从英国留学回来后,放弃稳定的工作,尝试种田、盖房子、开餐厅、办沙龙,做自己想做的事。在平常台湾朋友的眼中,也是励志的。但中翊的故事并不是一个成功者的故事。他没有成为一个日进斗金的餐厅老板,只是一个不断探索、尊重自己内心的跋涉者。
不要逃避你的人生问题
中翊从小就喜欢看宫崎骏的动画,喜欢隐藏在背后保护自然、爱护地球的价值观。高中毕业后,他在家人支持下去往英国萨里大学学习动画设计。他回想在英国念大学的最大获益,竟是那些在学校后山散步的日子,“水鹿、刺猬、狐狸,在台湾深山里也不一定能看到的动物,在学校旁边就会看到。”
小时候他随父母住在南投中兴新村,他的爷爷奶奶是当年台湾省政府的公务员。公务员眷属们居住的中兴新村,既处在城市又保留着大量自然生态。“自然是养成我的一部分,以后我去到任何地方求学工作,都会很渴望找到与自然的连接。
2005年大学毕业后,他回到台湾,他进入媒体工作。尝试过电视广告、电影制作多种工作后,他发现台湾的媒体环境跟英国的完全不一样,对创意工作者并不重视,而是一味压榨以迎合客户。更糟糕的是价值观的冲突,广告都是在鼓励大众消费,他心里却觉得不对劲:“人的一辈子不应该只是这样”。
尝试过不同工作后,他发现,社会总是给人许多框架,要怎样突破,才能有更自由的人生?他开始迈出专业领域,尝试许多以前不曾接触过的面。因为喜爱自然,而加入了台湾荒野保护协会,因此有机会到台东参加了两个礼拜的朴门永续专业设计课程。兜兜转转至此,“人生才有一点看到光亮的感觉”。朴门永续(permaculture)是一门基于农业和生活的设计方法,它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是,把问题看做认知的来源。问题的存在就表示有修正的空间,甚至成为人生的课题,只要你不去逃避它。
课程结束后,他又在台中合朴农学市集学习了务农种菜。因缘巧合在台北当了两年的推拿学徒,接触到内观和瑜伽。这个看上去平静寡言的瘦弱青年,说自己在第一次内观打坐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终于发现了自己在灵性探索方面的热情或者一点禀赋。
但现实是,经济一直比较困难,他每隔一阵子就会想要不要回去从事原来的工作,“克服那种矛盾的心情,花了蛮多年。”
2012年,因为奶奶身体不好,他回到台中陪伴她。一边与合朴市集负责人陈孟凯聊天,说自己未来的规划——想要透过餐饮来影响消费者的环境观念。直接讲环境教育,很多人不在乎,食物比较软性,发现好吃了以后再来介绍会比较听得进去。孟凯邀请他到合朴工作,开始负责管理合朴的一亩田。
中翊种田,来自香港的太太余娜比他还要开心。太太和他是英国留学时的同学,在香港时从事设计工作,周末她会坐两个小时公交车去新界种菜,刚开始是为了舒缓压力,慢慢地,却感受到与土地相处的愉悦。2011年嫁来台湾后,她曾短暂地在台北的一间很有环保理念的设计公司工作,可她发现在合朴和伙伴们共同劳动的日子,才是自己更渴望的生活样貌。不久,余娜也辞职回到台中,和夫婿一起种菜又种稻。夫妻俩从各自地生命里路里,找到了未来生活的共识——到乡下去过日子。
自己动手盖一座想住的房子
2013年底,他们的餐厅开始有了眉目,但前提是要自己动手建好一栋房子。想到将来要去乡下过日子,学习自己动手盖房子是很必要的。中翊很兴奋,负责整个方案的协调,余娜画出了理想中的房屋手稿,合朴的众多伙伴全情投入到协力造屋的过程中。
怎样让只有一个铁皮屋顶的旧车棚,改造成理想的空间?合朴网站上发布“协力造屋工作坊”公告后,许多对自然建筑、自力造屋感兴趣的人报名参加。加上有自力造屋经验的工作坊风中之星和大地旅人环境教育工作室技术指导,他们先动手铺了一个木平台作为地基,并没有做防腐处理只是人工上保护漆。原计划盖一个木头房子,可是发现大部分木头都需要进口,大家想到了用竹子——这种在台湾更普遍的建材来搭盖接下来的部分。来自全台各地的志工,到南投、新竹等盛产竹子的地方砍来竹子,用火烤杀青后,铺成屋顶。
这个过程,很多家长带着小孩子来参与,工地变成了亲子活动的现场。他们原本的设想就是要让建筑工法尽量简单,无论男女老幼都可以参加,除了几位老师,没有人盖过房子,电钻没拿过、锯子不会用,那就互相学习。
屋顶和地基有了,墙面他们选择了用泥土来混合稻杆、竹片,甚至啤酒瓶等来做。搭建其中一堵土砖墙的时候,他们需要先调和泥土,做成土砖,再来砌墙,镶嵌回收玻璃做的窗子。年轻的年老的参与者们,像小孩子一样,赤着脚在泥土上跳舞。“就像是做游戏一样,辛苦的事情变成好玩的事情,这样房子才盖得下去”。
从2013年底到2015年中,中翊他们没有想到,这个房子一盖盖了一年半。落成的那一天,伙伴们已经换了好几拨,但是每个人都觉得很满足,“做了许多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做的事”。中翊说,“表面上,我们在物质层面把房子盖出来,其实所有参与的人也在自己心里盖了一栋房子。这种力量可以滋养我们很久,可以在心里为我们遮风避雨。”
盖房子期间,他们的孩子也在孕育中。到孩子准备好的那一天,他们并没有拿着待产包急匆匆走向医院,而是按照计划中的,请来有资格的助产士在家生产。中翊和余娜说,盖一座自己想要住的房子就像是孕育着另一个孩子,如果说这两者还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相信自己的力量,“依赖越少,自由越大”。
找一块土地,然后净化它
2015年,他们的餐厅开张,取名“有时”,意为“万物皆有时,生活即修炼”。这家餐厅如他之前预想的一样,一周只开放三天,菜品只有一样——手作窑烤披萨。餐厅的正后方,向着田园的方向,有一块空地,角落里一口窑烤炉也是合朴的伙伴们合力搭建。2014年,我第一次造访合朴,就在中翊夫妻的鼓励下,自己揉面、做披萨,再用特制的铁铲把披萨送进火红的烤炉。
很遗憾,2016年我们再次探访中翊,他的餐厅已经暂停固定营业了。他感觉自己还是不大适合做一个每隔几天就要开门迎客的老板。开了几个月以后,他就开始采用小团体预约制来做餐厅了。
他们对有时的定位,并不只是一家推广有机、本地蔬食的餐厅,在这里有许多的可能性在发生。纯手工搭建的绿色空间,是许多手作、素食团体青睐的授课空间;泥巴和竹子的气息,靠近自然生态的周边环境,这里天然地吸引着孩子。台中一个“亲子共学”团体很喜欢有时后面的空地,十几个家庭的孩子家长们,一起在这里探索自然、共学、烤披萨。
因为中翊夫妻对灵性探索和手作的热爱,有时还不时推出瑜伽课程、印度音乐、非洲鼓、编织、手作面包等学习课程。此外纪录片展演、手作市集、体验式住宿,都是他们在做的尝试。“希望不同人来到我们的空间,看到之后产生一个问号,都市的周边为什么有这样的房子,之后就会去了解后面的理念,相当于置入行销吧。”
中翊说,如果非要归类,他们希望有时是一个教育场所。2014年我初次采访他,他说曾想过与世隔绝的生活,但朴门的教育理念改变了他,“不用去找一块净土,找一块土地,然后净化它”。这也是他们选择留在台中实践自己的生活理念而不是归隐花莲台东的原因。他给自己的定位是一个联络者,透过“有时”这个平台,把不同对生活经验和观点带给普罗大众。
探索身体和内心,定义想要的自由
在这个合乎自然的空间里,他们与新老朋友共学共识共享,顺应时节的过活。他们的孩子就在这个合乎他们想象的地方出生长大。天热的时候,女儿起得早,中翊带着女儿在公田的田埂上散步,看着日头升起来再回家,晚上就数着星星伴着月亮入睡。没有活动的时候,他们带着刚会走路的女儿去转山,等长大一些,几乎所有的手作、学习,不满3岁的女儿都跟着他们一起参与。
中翊也明白,他们的生活并不符合一般人的生活需求,可以讲是实验性的生活形态,他们也一直都在探索自己,改善内心与外在的关系。曾经,中翊对主流社会的货币金融体系非常抗拒,一心希望早点把存款用光,尝试用社群货币——用知识、技能、体力和友情交换基本所需的方式来过活。
经过最近一年的探索,尤其是在日本木之花生态村一个多月的学习,中翊意识到世间万物都是互相依赖的,存在即有自身意义。他开始与金钱和解。一方面学习用更好的文案吸引不同的客户群来“有时”上课、体验,用较高频率的活动来支付地租。另一面他对自由的理解也在变化。以往他总是把挣脱束缚当作自由,“也许是年纪越大,觉得真正的自由状态,来自高度自我要求下的自由,对自我有很多省思下的自由。”
太太余娜与他分享相似的价值,一直共同学习和探索。他们把夫妻关系、亲子关系当作现阶段人生最重要的内容。中翊说,想要让世界变好这个目标从未改变,只是他现阶段要做的是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只有自身的状态平衡,脚步扎稳,才有可能去帮助别人。
2017年6月,中翊夫妻带着2岁多的女儿,参加公益团体“海鲭回家”活动,划着独木舟从台湾本岛驶向日本石垣岛。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长时间地与大海相处,在海的柔波里,他放下了从小养成的对大海的恐惧。因为认同这个团体永续海洋的理念,他还在“有时”大力传播并帮助他们募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