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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化成为元叙事的当下,后工业时代城市对于人地关系和处理方法论的探讨愈加密集。环境的污染与景观的消失使城市与自然关系逐渐失衡,并让二者边界变得暧昧不明。这种暧昧带来新思考,即让城市成为生态体系本身。打破以往城市与自然的二元划分,城市建设可以结合自然保护同步开展。城市通过自然得到展示,而自然则作为载体,让城市的建造获得延展。
过去的一个世纪,现代化进程催促江南水乡结构和形状的改变。那些曾经在山水环绕腹地中生长的城市,纵横交错的河道和小桥掩映下的城市,乌桥井鱼,荷香垂柳,都成为一场绮丽的梦。但不可否认的是,水系仍承载着几代人对当地城市文化与空间的乡愁记忆。由此,城市与自然共生的下一步,是寻找到一种让水系重回民众视野,渗透现代城市肌理的新方法。
和很多中国城市一样,历史上,温州依水而建。在临近入海口的位置,山川和海岸之间的细碎平原上早先建设的港口,如今发展为城市中心。村庄沿着密布水网发展,灌溉存贮,排水筑坝,水的利用直接关系村庄的位置和格局。在过去数十年的发展中,因忽视它与水系之间渊源甚久的关系,温州陷入与中国其他因水而起的城市相似的境遇。作为重要的自然资源,水在人们日常衣食住行中的重要性降低,与水相关的讨论变得被动:洪涝灾害和水污染成为关注的核心议题。此外,新一轮的城镇化伴随新的路网建设而扩展,现存河道体系的开发利用退至城市发展边缘。在这个过程中,城市设计者和城乡规划者剥夺了水域作为城市基本元素的身份,相应的,水源文化脉络被打破。
这一切在今日发生了转机,越来越多人开始重新思考将“水”引入城市中心。在建设生态文明的改革号召和政策支持下,妥善处理城镇化和城市水系的管理成为新发展方向。事实上,在水域都市主义(Water Urbanism)的理论框架下,吴江水乡地区的例子已表明:城市设计中融入对原本水系基底的考量,可为城市可持续发展与再发展搭建桥梁。强调研读所在地区历史情况,并鼓励以设计为工具进行重新调整与整合,这种设计理念不仅回应了政府部门对空间转型的要求,也为更连贯和更可持续的发展提供保障。
梧田老街傍温瑞塘河,家家户户临水而居。
水域都市主义,遗失的传统
“水域都市主义”由学者Kelly Shannon 和 Bruno De Meulder提出,归属于意义更广泛,由景观切入对区域解读与设计的景观都市主义。水域都市主义的细分重点在于水系管理在城市化转型中的角色。基于全球范围内的案例研究,水域都市主义的诞生意在对传统水文实践予以重新阐释,结合思辨设计(Speculative Design),解决城市原有水网体系在城市发展中的问题。其长远的目标,是发展出一套定点策略,在处理具体融合问题的同时,能够在本质上重构我们的生活环境。
“水域都市主义”在中国语境下早有体现和应用。从哲学角度上讲,华人文化观念建构的出发点,即寻求人与自然的平等、和谐和共生。这在中国古代对居住地的考虑标准中就有所体现,最为理想的定居点是那些方便取水,并与水源保持一定距离以避免潜在危险的地方。如《管子·乘马》中言:“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这种考虑地区水文条件的筑城规划逻辑影响深远,塑造了从古至今众多的中国城市和乡村。这些城市分布在不同地理区域和气候条件下,也从侧面证明自然水网参与城市设计具备普适性。
除此之外,中华文明的起源和发展被认为和祖先对洪水的控制紧密相关。夏朝的第一位皇帝大禹,因在防洪抗灾上的卓著功勋——疏浚河床,扩展灌溉网络,被塑造为中国民众集体记忆中的一位神话人物。在一些论述中,建设大规模的排水及灌溉系统,对其进行集中控制和管理,也被认为是中国古代建立中央集权政治体系的方式之一。
信河街的小巷河道(邵度,摄于19世纪40年代)
东郊之外(W.E.Soothill苏慧廉,摄于1906年)
万利桥(孙守庄,摄于1984年)
在20世纪末的最后25年,关于水域都市主义丰富而古老的传统,在中国城市快速激烈的发展中消弭。像温州一样,很多城市河流、湖泊等水体被日益污染,也逐渐从城市景观中消失。在工程设计思维主导的城市建设管理下,如何进行有效排水,减少水污染带来的公共卫生问题是重点。城市中原本的水网被填埋,大量管道被置入地下以排水减涝。在长三角地区的发达城市,技术能力的成熟让沿路网重新装配排水设施轻而易举。曾经在古代城市布局里被重点考虑,且清楚呈现在设计上的水网要素,在新近的城市设计中被视作纯粹工程性基础设施,仅承担供排水功能,其空间、功能和社会属性均被弱化——城市失去水态景观,水循环的生态功能降低,对于直接与水产生联系的民众而言,与水有关的城市文化和空间记忆随之衰落。
现代城市在处理水资源上与古代中国城市展现出的巨大矛盾,实则是城市规划思维的改变,传统理念的让位和现代思路的兴起。后者本身的戏剧性在于,其在实践中所展现的是两条平行且难以调和的矛盾路径。在颇具影响力的《生存的艺术》一书中,作者俞孔坚解释道:一方面是强调功能的水资源管理模式,现代规划专注“硬性工程”,倾向建造代价高昂且不符合生态规律的水利工程,如防洪闸门、水泥沟槽和地下管道等控制水文生态。另一方面,是过于理想化,主张观赏性的景观设计模式,继承园林艺术的创造,最终却只为城市精英带来愉悦感。
Speculative Everything:
Design, Fiction, and Social Dreaming
推测万物:设计、虚构和社会梦想
作者:Anthony Dunne,Fiona Raby
引用来自艺术、设计、建筑、政治理论、技术哲学等等案例,作者设问“如果这样会怎样”以开启论争的空间,讨论在基于某种技术实现的未来里:人们想要什么,人们拒绝什么。通过用设计与虚构的方式思辨未来,思辨设计将催化社会梦想的实现。
生存的艺术
The Art of Survival
作者:俞孔坚
本书对于当下景观设计学所面临的挑战和机遇,当代景观设计学的使命和目标以及景观设计学科的发展对策进行探讨和研究。
从中心到边缘:水体角色在城市进程中的更迭(制图/作者)
图中地区特定4平方公里范围内,2002年至2015年间发生的变化清楚表明水体角色的改变:从形成村庄的活跃核心骨干,“沦落”为分隔私有封闭场地,被动且难以接近的配角。
引水入城,机遇与挑战并存
时至今日,结合区域水域特征进行城市规划有了更多的推进可能和理由。30年来以经济增长为核心的强势发展后,转型在21世纪的开端初见曙光。2007年,当人们发现流经城市的水体被污染度高达90%时,水利工程专业出身,时任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宣布:建设生态文明将成为中国政府未来工作重点。此战略随后促进一系列与水相关的法律、法规修订,包括支持环境保护的各种举措,如修复生态体系和兴建蓝绿基础设施。
与此同时,为解决具体的雨洪管理问题,中国政府于2014年开始推进“海绵城市”。受其他国家水资源综合管理模式启发,海绵城市计划旨在提高城市适应环境变化和应对雨水所引发自然灾害的“弹性”,以此降低对水循环系统造成的负面影响。城镇化的广泛进程下,土地大规模转为城市用地,硬质隔水层增多,相应的是可渗透地面比例的缩减和降水渗透率的减少,进而导致城市地面泛流增加。面对未来或因气候变暖增多的极端降雨,城市现有排水设施的有限承载能力挑战重重。“海绵城市”提供相应措施,具体包括:创造或开发雨水积存、渗透和涵养空间,并通过湿地开发和种植生态草沟等方式增加雨水的自我净化能力。该项目现已在中国30个地区试点施行,这是中国提升其城市生态多元性的机遇所在。
海绵城市:
指城市能够像海绵一样,在适应环境变化和应对自然灾害等方面具有良好的“弹性”,下雨时吸水、蓄水、渗水、净水,需要时将蓄存的水“释放”并加以利用。2014年,住房城乡建设部颁布《海绵城市建设技术指南——低影响开发雨水系统构建》,之后此概念开始全国推广。
尽管如此,实现水域都市主义所期待的目标仍然道阻且长。上述大部分的“海绵城市”项目,其思考多局限在某特定范围内,类似借助私有化发展,将地区打造为湿地公园以收取门票的做法缺乏系统性和全局性的考虑。只有极少数的项目在尝试通过可持续发展的方式在全市范围内对水网进行综合整治,以期实现永久性宏图。与此同时,即便已有实践项目根据“海绵城市”原则进行调整,如开发绿色空间,但建设硬性工程仍是主流解决方案。
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有以下两点:一是中国水资源管理的碎片化体制结构。目前,涉及水资源各层面的专项管理部门至少有5个,如水利部、生态环境部、农业部、卫生部,以及住房和城乡建设部。这些部门拥有各自的政策、法规和规范,在各层级政府均有设置,致使各部门之间,不同层级部门间的协调变得困难。此外,国家层面基于流域的整体开发目标需长期执行,这和地方层面追求短期利益成效之间也相冲突。二是综合性水资源整治固有的复杂性特征。绿色且综合的水系整治,是水文学、环境科学、景观学和城市设计等各个学科之间相互关联的结果,需要来自不同学科领域的专业人士配合和协调。综合的管理也基于对当地水文情况的认知和理解,这项工作的根本需要足够的耐心,愿意为之付出大量时间。这种“慢动作”与当下追求快节奏,以“复制粘贴”照搬式方法解决发展问题的环境相抵触。很多研究表明,教育或成为解决部门“九龙治水”和跨学科壁垒的重要方式。它能引起城市决策者、开发商和民众对综合水治理的兴趣,让他们意识到其中的重要性。这个过程中,城市设计者可以做出很多积极贡献。
水的回归,城市发展新逻辑
对于城市水系条件的认知和应用正在重归中国城市发展的议题。作为可打破物理分区界限的流动体,“水”本身就是一个能连接和统一各个尺度空间,具有吸引力、连续性和凝聚力的元素。在日益以功能分化,并且趋于同质的城市环境中,重新考虑引水入城,对于城市发展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城市的多样性或将被丰富,随之而来的是地方感的重振,以及中国悠久城市文化的苏醒。
温州的水系网络有其独特格局。复杂地形特征让温州的水文条件更加多元,也为其带来更多样的挑战:包括如何增强上游河水在流域内的滞留和渗透力;下游平原地区面对自然降水时蓄水和排水能力如何提升;以及沿海地带对海水倒灌灾害的应对和防治。从宏观角度考虑,重新审视水系脉络在城市组成中的作用,也是增强城市身份特征,获得发展新逻辑的良好契机。
温州水系特征(制图/作者)
案例 吴江地区水网再生设计
在水域都市主义概念指导下,西交利物浦大学和鲁汶大学研究团队对于吴江地区的研究探索了空间转型时,如何借助水资源(供水、灾害、交通、景观等)带来的挑战,以可持续的方式提升城市区域的整体质量。它并非提供解决方案,而是更希望明确跨越标准和学科体现城市设计的价值:基于对区域的深度理解,以创造性思维驱动,打破部门和学科等方面限制,发现未来或存在的问题。在这个过程中,城市设计者们可以充分发挥教育者和启发者的作用,让各方利益相关者参与改变,成就更为可持续的发展。
作者简介:
Christian Nolf,西交利物浦大学城市规划与设计系副教授, 西交利物浦大学城市化研究所负责人. 研究方向为转型地区的景观、基础设施和城市化的相互作用,关注城市设计与雨洪管理、循环经济、遗产之间的关联。
采访+编辑/王卉[城市中国研究中心]+崔国[城市中国研究中心] 图片提供/Christian Nolf
本文节选自《城市中国》083期《温州在哪——中等规模城市后发现代性图景》。关于吴江地区水网再生案例的详细内容,详见《城市中国》杂志或官方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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