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像:李伟
山城立交
这段视频展现的是从渝中半岛的菜园坝立交经过菜园坝长江大桥,向南抵达南岸的苏家坝立交,一路上看到的重庆城市景象。巨大的高架桥横亘在天空下,长相难看的红色坡屋顶建筑突现在高架桥之间,汽车在桥面上争相驰骋,长江在底下远远地流淌,红色的轻轨列车猛然从左侧笔直地冲出来,步行天桥从头上跨过,对岸的建筑群连绵起伏。当快要到达对岸时,苏家坝立交的两个超级大回路映入眼帘,其下是又高又直的柱子。汽车就顺着它们飞奔在天空中,从摩天楼顶旁掠过,连接到山上,山上的高楼生猛地挺立,场面简直像是魔幻大片儿。
摄影:王萃
苏家坝立交。这组照片是摄影师冒着生命危险,骑着自行车冲到苏家坝立交高架桥上拍摄的。
1. 豪情
豪情是一种十分有趣的情绪。它既可能出自一个心怀天下的英雄,也可能出自一个予取予夺的恶霸。既可能让人产生“高高在上,请君看吧,朕之江山美好如画”的虚幻自大感,也可能让人产生“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真实渺小感。
有豪情的人大多喜欢看鸟瞰图。既然是鸟瞰图,那就得像鸟儿一样从上往下俯瞰。在这个视角下,世界变成了模型,人呢?指点江山,壮志凌云。仿佛在举手投足间就可以搬掉一些模型,换上另一些模型,世界因你而改变,你呢?(误)以为自己化身为神了。
摄影:傅雅雯
菜园坝立交及其周边城市景象
2. 豪情重庆
重庆人容易有豪情。有人认为是因为火锅吃多了,情绪比较容易像辣椒一样热烈。但是更科学的原因似乎应该是地理方面的:不管事业与感情是否顺利,总会因为身在山城而时常获得鸟瞰的视角,从而像看待模型一样看待城市。换“模型”的事情绝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但是指指点点和拍照留念却是轻而易举的,尤其在网络时代,在电脑和手机上看到模型般的重庆,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摄影:万展志
五里店立交
3. 豪情下的高架桥“模型”
机动化与车行交通的高歌猛进改变了世界上大多数城市的面貌,重庆属于被改变得特别厉害的那一类。装在轮子上的汽车不可能像人一样爬梯上坎,所以需要城市为其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地修建坡度比较小的车行道系统,那么在山地地形起伏大的地方进行掏洞、开挖和高架也就顺理成章了。隧道式道路、沟槽式道路与高架式道路是其三大基本类型,这其中,只有既没被山体掩盖、也没匍匐在山坳里的高架桥(也就是高架式道路)能最好地满足豪情式心理。在这巨大的山城里,总有够多的角度能鸟瞰千姿百态的高架桥,何况还有直升飞机和无人机在支持着鸟瞰式的拍摄。
在网上能搜到很多重庆的高架桥(包含立交桥)摄影大片,大部分都呈现为鸟瞰下的“模型”。和平原城市里温温吞吞的高架桥相比,重庆的高架桥嚣张得一塌糊涂,不亚于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在被高度组织化和高度控制的当代社会,它们阴差阳错地满足了人们潜意识中梦想着放肆一把的心理需求,成了豪情重庆的模型化象征,尽管它们都是高度组织化和高度控制的结果。
融侨路
4. 复杂而顺滑的形态美学
高架桥创立了一种当代美学,它够复杂,也够顺滑。对车行交叉口的极力规避使得其岔路众多如同章鱼(st19 立交桥的哲学),像迷宫一般展现着某种“高智商”式的美;对车行轨迹的极力照顾使得其线形具有很强的流线感,丝滑般的酮体之美若隐若现。而其钢筋混凝土的材料坚硬强悍,支撑着它们的巨大柱子又营造着古典的恢宏感、崇高感、永恒性和稳定性。就这样,高架桥成了当代重庆没有被正名的新时代图腾,也引领着新时代的城市形态美学。
不管你爱这座城市,还是恨它,那些巨大的高架桥已经铭刻在脑海里了,挥之不去。当人们在现实或者网络上看到它们时,大脑皮层里的神经难免会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情绪因此激动了。
苏家坝立交
柏树堡立交
二郎立交、石马河立交、红旗河沟立交、松树桥立交
小龙坎立交
杨公桥立交
鹅公岩立交、黄花园立交
华村立交
5. 游戏英雄或迷途羔羊
高架桥的成因可不是什么浪漫主义的豪情,而是典型的实用主义与功能主义,它们是为汽车而生的。坐车经过高架桥应该是每一个重庆人很日常的生活经验吧?汽车顺着它高高低低地窜,人也就被带着上上下下、忽左忽右地观看城市。这些巨大的钢筋混凝土物体从窗前滑过窗旁再滑到窗后,这城市就向你展现着它的狂野傲慢和复杂,有时候也会被你窥视到大片大片的无奈和谦卑。
高架桥尤其是立交桥以其迷宫式的岔路考验着司机的反应、记性和智商,在上错道和堵车的时候也考验其情商和耐受力。穿越其中的场景挺像打游戏的,往左拐还是往右拐?或者等会儿再拐?老司机或者聪明司机成了游戏英雄,也有很多人成了幽怨的迷途羔羊——一秒钟的错误可能需要几公里的冤枉路作为代价。假如一对爱人同车出行,一个坐在方向盘后,另一个坐在副驾座上,高架桥中的佼佼者——立交桥往往是他俩的爱情考核器。在我有限的经验中,常常会坐在汽车的后排隔岸观火地享受一对爱侣在立交桥处因为对路线的分歧而反目成仇。
黄桷湾立交
这是最近在网上声名鹊起的黄桷湾立交,号称重庆最任性。它连接8个方向,共分为5层,除了3组双向4车道的主线,还有20条匝道,所在地形的高差接近50米。这里是路痴的伤心地,是百度和高德地图导航功能的血泪测试场,也是终极哲学——门卫三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往哪里去?)的现实迷宫范本,民间传说走错一个道就是重庆一日游。
6. 高架桥下
但我们并非总是生活在网络或者汽车里,也并不总在高处鸟瞰。山城给了你无数的高处,也同样给了你无数的低处。这座城市的迷人不只在于能俯视,还在于能仰视。在更多的时候,你不是豪气干云的英雄或者恶霸,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行人。你走在城市里。
高架桥下成了体验山城最为奇特的地点。
7. 对比出人的渺小
当走在高架桥下时,作为人的感觉往往会十分强烈地冲击过来。这让我一下子领会到古人们修建圣殿不一定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伟大,很可能相反,是为了提醒自己别忘了人的渺小。
是呀,这些尺度巨大的高架桥都是人类建造的。但是,当你走在它们的身下时,你依然还是那个渺小的你——成为造物主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虽然摩天楼也很高,有些甚至比高架桥还要高(得多),但是摩天楼上密密匝匝的窗子、窗框、玻璃、窗帘、广告、灯光、装饰物等日常生活里常见的物件带入了太多的世俗感,它们把摩天楼完整的高度尺寸碎化成了一层一层的、接近于人的尺寸。高架桥则相反,它几乎只有承载交通的功能,全然不是家居生活的容器,当然也不会披挂上各种世俗的零碎物件。它的高度不会被碎化,浑然一体;它甚至不被装饰,从而保持着强烈的抽象感与从世俗世界里脱离的姿态。当人们走在其下空间里时,感受着头顶和身周巨大的体量,俗气与自大当然会猛然消减。
菜园坝高架桥。看看这张照片里河滩上桥墩处的那个人,和巨大的桥墩与柱子相比,多么渺小。
8. 诗意而迷惘的圣殿
在对比出人的渺小时,高架桥惊人的尺度和因功能(而非所谓文化和情怀)而生成的形态也散发出了强大的诗意。比如苏家坝立交的柱子有72米高,这是24层塔楼的高度(st22 芸芸众生人间10立交),是全国城市中最高的立交匝道桥。其形式单纯简明,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毫不含蓄地展现着结构与工程之美,也因此有着某种难以名状的神性。相比之下,黄桷湾立交虽然繁杂如迷宫,却少了这份纯净的力量,所以建筑师或城市设计师们似乎更偏爱苏家坝立交。
高架桥的路面自然而然地成了地面步行者所感受到的屋顶,柱子的高度也就成了“建筑的层高”。这种动辄几十米的层高在实用主义与功能主义当道的现代社会是很难出现的,因为太不经济,在空间利润的盘算中太划不来了。只有那些经济头脑不够发达的前现代人(也就是古人)才会费力不讨好地建造层高很高的圣殿。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圣殿的感染力就不是精打细算的盘算式空间能望其项背的了。诡异的是,产生于实用主义与功能主义的高架桥因为多变的山地地形,无意中成为了当代重庆的圣殿。
但这圣殿迷惘,因为它不侍奉任何神灵或者先祖。所以它也更加纯粹,连文化的束缚都没有,摆脱了最后的世俗,因此遗世。
在高架桥下体验苏家坝立交
苏家坝立交高架桥。桥下是茂密的树林和长长的步行梯道,这是不亚于桥上的奇幻场景,是一种带着几丝寥落的温情。
摄影:Leslie Lok
嘉滨路高架桥下
摄影:魏皓严
9. 桥上与桥下的速度
高架桥为车行而生,其设计速度通常较快,一般是40-100km/h,至少也达到了城市次干道的速度级别,更多的是主干道、快速路和高速路的级别。所以在高架桥上体验到的速度是车行城市的速度,体验到的城市景观也是建立在机动化基础之上的速度景观。
桥下呢?情况就复杂多了,既有次干道及其以上级别的机动化中高速景观,也有支路级别的机动化低速景观。但是,高架桥下的机动化景观远不如步行速度景观那么迷人和震撼。后者的速度一般是3-5km/h,这是能够充分调动人的感知能力的速度,对圣殿空间的氛围只有在这么缓慢的移动和随时随地的停歇中才能深入地感受。
菜园坝高架桥下。倾斜的山地与坡上的野花,陡峭的梯坎,高大威猛的钢筋混凝土结构,民间制造的小屋,随时都可以停歇下来聊天和发呆的步行空间。
10. 野性的细节涌现
步行在高架桥下,各种野性的细节纷至沓来。有令人赏心悦目的,比如远处的江山大貌与近处的枝繁叶茂,以及那些停落枝头的鸟;也有令人倒胃难受的,比如水沟散发的臭气、阶边大便和随机分布的垃圾。在步行速度下,好的坏的细节都被步道串起来逐一过目。步道本身也常因为疏于养护而难掩野性,半人工半自然地,与野草、泥泞混杂共生。路径的便捷性和舒适性往往差强人意,在车行优先的城市建设价值观主导下,这方面怎么可能做得令人满意呢?
黄花园高架桥。江河塑造了对景,在此岸的高架桥下看彼岸的高架桥,也看着高低分明的人工化山地层次。人类工程之美与江山自然之美并非总是相悖的。
嘉滨路高架桥下。高架桥成了粗大的景框,框出三道景致:天空,楼盘,江水。
11. 奇幻之旅
无论从高架桥的桥面上下去,还是从其他地方直接走到高架桥下,都不啻于一场奇幻之旅。头顶的汽车轰隆声,隔一阵儿来一下子的列车呼啸声,长江或嘉陵江上的汽笛声,鸟叫猫叫和犬吠声,行人的说话声和笑声,都在混凝土大柱子间回荡,它们汇成了音响的世界。被带状桥面切割的天空,山坡上的野花野草和泥巴石头,疯长的树,脚下远处的江水和近处的溪流,被框在柱子和桥面里的城市建筑群,还有偶遇的行人,都在这圣殿里呈现,它们构成了视觉的世界。
列车从黄花园高架桥下经过,车顶几乎碰到了桥面下的巨梁。
嘉滨路高架桥下。密集的柱子直插在江水和山坡上,如同一幅结构抽象画,似乎也容不下什么世俗的功能了。
摄影:赵强
高滩岩立交附近。灰色的高架桥从空中划过,近处的地面上,工人们在装卸着一桶桶包装艳丽的工业材料。
磁器口高架桥。即使高架桥的柱子被严重地涂涂抹抹和世俗化了,即使地面被停车场和商业娱乐摊点占据了,高阔的空间依然还在。如同古老圣殿,留给了想象和精神。
12. 二律背反的复杂纠葛
桥面上是如此功利、实用、世俗的车行空间,桥下却是遗世的圣殿,这是重庆高架桥二律背反的性格特征。在远远的鸟瞰图里,它又激发着人们的模型豪情。
世俗—遗世—模型,重庆高架桥就这么复杂地与这座城市的情绪气质纠葛在一起。
嘉滨路高架桥下。就在繁忙的车行道下,是重庆城金灿灿的诗意景象。
13. 为身体守护这圣殿
重庆的高架桥下是一片少被看管和监控的荒芜之地,自然的生命在这里茁壮生长。机缘巧合的人们会在这里暂离俗世,迷惘徜徉。
对于城市来说,这里是珍贵的另类“郊野”,是被机动化交通笼罩着的、可成为步行天堂的潜力地界。它还不够人性化的步行环境与自得其乐的悠然野性都源自还没有被城市管理和监控系统所关注这一社会现实。
当本文写就,也许意味着越来越多的人将开始凝视高架桥下。这凝视是福是祸?高架桥下的步行环境会因为被凝视而过度开发(更可悲的是被蛮横地进行乏善可陈的城市美化)还是得到恰当的改善(更让人开心的是被富于善意和创意地改善)?不得而知。
不过本文的观点很明确:为人类纤弱敏感的身体守护好这些遗世的圣殿吧。
绘画:魏皓严
一笔画:高架桥下——步行之地,感受之地,想象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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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魏皓严,郑曦
编辑:李天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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