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小店铺一笔画
山城有很多种,有的是小山小水,有的是中山中水,有的是大山大水,重庆是最后这种。但是大山水不同于大马路。大马路是人工的,变化少,笔直无趣。大山水是自然的,包含了很多中山中水和小山小水,所以变化多端,细节丰富饱满。
重庆城里数不清的小店铺就散布在这大山大水中。店铺虽小,贡献很大,便民利民是无量功德。小店铺的尺寸对应着大山水里的小变化,却又能在这小变化里感受山水之大。何况,还与步行休戚相关,在亲近身体的方寸之间看一座大山城。
1. 近在咫尺的便利
小店铺往往就落在靠近住家、上学或者上班地点的地方,这是互相方便的逻辑。你上下班、上放学时顺道就吃吃喝喝或者买买买了,不同于去大型超市的囤积式购物。你的买买买也帮助店主店员解决了生计问题。
在家时,下楼买包烟,遇到邻居搭个白,侃侃最近的时局变化,都是在走路的舒适距离内互生的行为。
2. 物尽其用的巧思妙想
把城市里的方寸都用起来,尤其是上上下下的山城里产生的大量冗余空间。一个台阶下的馄饨店就在眼前,不用靠什么《舌尖上的中国》来扬名立万,左近的上班族用脚投票。
3. 顺着坡道的台阶形排排坐
道路可以坡,室内不行。人是水平向行走的动物,你要他出门回家时爬坡是可以的,要他室内走走坐坐的地方也是坡可不行,东西都没法放呀。所以在沿着坡的地方,分台找平就顺理成章了。小小的店面一个挨着一个地向着起坡的街道敞开,沿街形象就是些顺着斜线跌落的水平格子。
4. 不管不顾的赛博朋克
生活所迫,活着不易,没那么多讲究和在乎了,歪歪斜斜有点灰尘无所谓,管线乱如麻也不管了,能用就行。招牌上的字体不工整也没关系,老板拿张白纸刷刷几下写了,省得去打印店,顾客反正也能看得清楚明白。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带着工业感的拼贴,可不就赛博朋克了吗?
5. 必经之途上的口味埋伏
走着走着就经过了这么一摊子美味卤菜。如果鼻子灵的话,透过纷杂的城市气味抓住肉香,关于味觉的连锁反应会在体内发生。买?还是不买?吃?还是不吃?这是一个问题。也许会担心食品是否卫生,可是呆板地禁止不如高效地管理。路边摊能增加在城市里步行的吸引力,既缓解摊主的营生压力,也节省忙碌的上班族去超市里排队的时间,何乐而不为呢?
6. 转角遇到菜
转角不但能遇到爱,也能遇到菜。摆在街面上的菜尺度精巧,色彩饱和度高,状态鲜活,创造着建筑师、艺术家和公务员都无能为力的街道景观。这是对路人的诱惑,也是对定力的考验,还是对体型的威胁。开车的人倒是少了这份烦恼。
7. 饮食男女的光影特效
临时性的小店铺一切从简。在行人如织的地方撑一把大伞,摆几张桌子柜子,拉上电线插座,就可以谋生了。实用主义的节俭灯光不但照亮了操作和交易的狭小地盘,也照亮了饮食男女的贪婪表情,还照亮了店家以手艺换酬劳的欣慰面容。贪婪不一定表现在脸上,淡定等吃是一种风度,正如简陋的灯光也别有风情。
8. 所见即所吃
这里是没有墙的开敞式厨房,一切都在明里,食物的烹饪过程经受了食客的全程审视。路边摊不知不觉地成了食品加工安全透明化监督的街道楷模。
9. 贝多芬的爱
这里所说的贝多芬其实是“背多分”的通假字写法,是人们对能拿高分的好看背影的善意调侃。有些小店铺透明逼仄,柜台向着街道铺开,顾客只好背对街道坐着,人的背影就成了街景。这能提高街景撩人指数的小店铺可不就是贝多芬的爱了吗?嗯,贝多芬们来光顾时最好带个擅拍的同伴。
在更多的时候,即使坐在这里的没有“背多分”,多样化的背影们也都是故事。
10. 工地边的社会小食堂
在条件不宽裕或者管理不那么人性化的城市工地里,劳累的工人们得不到食堂提供的餐饮福利,就只好求助于附近的小店铺了。坐在街边,在吃喝里联络一下工友情谊,在打望中放飞一下疲惫的身心,扭头看看只在建成前与自己有缘的高楼大厦,感叹一下人生的难以把控。敏感的路人也能在穿过这些占街的社会小食堂时,看清楚摩登都市背后的劳作面孔。
11. 下班后的路霸
下班后,天晚时,街道上的车少了,行人也少了,路面空间不用也是荒着,可惜。于是店家们把桌子椅子铺出来,做了夜色里的路霸。食客们坐在路上,释放肠胃,留一地狼藉,摆一摆耳濡目染的恩怨情仇和家国大事儿,在少有的人比车强势的空间里轻松轻松、放肆放肆。
12. 给你一个惊悚片的想象
山地地形会把空间玩得难以预知,台阶跟着起哄,在夜晚的掩护下营造诡异和离奇。走着走着,一片黑暗中突然出现一个孤岛般的小卖部,青幽幽的灯光下店家不苟言笑的脸,无欲无求地看着你。你会有种误入了某部惊悚电影的感觉吧?
13. 梯坎儿的小伙伴
对于难以计数的山城梯坎儿,小店铺是不离不弃的小伙伴。它不是年龄小的伙伴,而是个头小的伙伴,能适应地形的种种变化,即使在狭窄紧张的地方,也可安身立命,同时接应着因为爬上爬下而有些倦怠和需要补给的行人。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是宽阔车行道的两边如今已被高房子和大房子占据了,汽车还无法攻占的梯坎处就成了小店铺喘息续命的上佳选择。与人类身体相匹配的小尺度外部空间因此得到了保护,巨大山城与渺小身体之间紧绷的关系也因此得到了缓解。
14. 大设施边的小补丁
小店铺灵活变通,建设成本低,适应能力强,便民速度快。在一些功能尚未健全的大型设施旁争取生机,用一种说不上是井井有条的方式添加周边的人气和市井气。是呀,不免会良莠不齐,但还是前面说过的观点,城市空间管理可不要因噎废食。市民和游客需要的是善待,不是被防贼似地盯着。
15. 乱处有佳肴
“乱世有佳人”说的是《飘》,“乱处有佳肴”说的是重庆。峰回路转的山城里空间错杂,粗放的市政管理捉襟见肘,人流车流凌乱的场所不时闪现。但这也是商机啊——没有人车流,连乱的天分都没有。对于小店铺来说,乱比冷清好。在乱处开一家店,用江湖款的美味来添乱。这也让行人感情复杂——车子乱开乱停,人左拐右窜,心里已经很烦了,竟然在这时闻到看到了好吃的,这是雪中送来的炭呢?还是火上浇来的油呢?
16. 百姓生活大橱窗
小店铺其实是一个城市的百姓生活大橱窗。一个是小,千个成大,聚沙成塔。你从街边走过,能听到人们的话题和言谈,能看到他们的举止和仪态。带把子的感叹语、呼呼啦啦的笑骂和厚重的喉管催痰声都唾手可得,有着身在江湖的强烈即视感。在科技化与衣冠楚楚化的时代背景下,粗放的市井范儿有着遗产般的珍贵气质。
17. 步行街道的拥挤文化
文化挺奇怪,虽有良莠高低之分,却是个没法被赶尽杀绝的物种。只要有人就有文化,平时我们常说的“没文化”并不真的是说文化没了,而是说文化层次不高。小店铺天生很难宽敞,它们自己的内部很挤,相互之间也挤得紧紧的,挤着挤着就挤出了拥挤文化。它培养着人们在方寸里挥洒自如的能力,也锤炼着不怕彼此肢体磕磕碰碰的硬朗神经。优雅的粗俗的挤在一起,好看的难看的挤在一起。难怪欧美人对重庆小店铺有着莫名其妙的兴奋感,在他们那儿,只有酒吧和夜店是这么挤的。但重庆小店铺并不像酒吧和夜店那样挤在一些特定地段,它们从众地挤在行人路过的日常街道边,挤得理直气壮。
18. 社会生活的显微镜
与大商场不同,小店铺的经营者大多没有受过企业文化的熏陶,也就难有训练有素的职业化微笑和礼貌。他们的性格就像是这座城里的大多数人,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高兴了对你很热情,心里不顺了可能会对你爱搭不理。如果习惯了被商业文明捧为上帝的错觉,你可能会很不喜欢这种状态。反之呢?被他们怄着了你会生气甚至吵闹,但是他们善待你时,你会很开心,因为你知道这是真的。
19. 有一种情怀叫作寂寞
深沉夜色里的某个小店铺会突然击中你的心灵。寂寞守望的摊主与作为夜归人的你,背负着不同的命运,拉扯着不同的羁绊,成为彼此的镜子,处于不同的社会生态位,并置在同一处城市空间里。这是行人与小店铺的精神偶遇。
20. 灯火阑珊处的浪漫
在巧合的时候,小店铺甚至会营造一种浪漫,尤其是夜里它的暖色灯光。无论它为你提供的是饥肠辘辘时的饭菜、家人病痛时的药品还是激情荡漾时的防火墙,甚或你只是路过,在已经关灯休息的城市里,大商场早就朝九晚五地退场了,你会看到某家小店铺还亮着灯,你还会看到一张或者几张人脸,和你一样,五味杂陈,披星戴月。
店外街景
在一个平常的上午,我坐在一个平常的小店铺里,把它当作了一分钟的小剧场,舞台是一条平常街道的人行道。在这一分钟里,一些不同身份不同年龄的人走过,做了一到二秒钟的本色演员。这是重庆城里货真价实的一分钟,微小而又广大。
绘画:魏皓严
文字/拍摄:魏皓严,郑曦
责任编辑:李天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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