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明
美国三一学院城市与全球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下文的这些内容和区域经济、地理空间以及全球化这个大的范围靠得比较近,但是我还要把分析焦点落到比较具体的地点、空间上,这样既有一个广义性,也有一些比较具体的内容,要平衡面和点的关系。
我这一两年来在对中国在经济全球化大的过程当中对发展中国家的影响进行研究,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一个比较新的题目超越了、或者说离开了城市研究的普遍领域。但是由于今天这个会跟城市研究的关系是最密切的,所以还是回到城市的这个维度上。下面几个问题虽然比较简单,但也很难回答:
1)中国是否先在国内建设城市,然后扩展到国外?
2)中国是如何做的?
3)这件事(建设城市)对于全球南部(尤其是亚洲的发展中国家和地区)城市化的影响是什么?
4)这有什么理论和政策方面的影响?
刚才佐金教授讲到“Whatis urban”,也就是说,我们研究城市这么多年,现在还要回到一个最基本的定义的问题上,这也是我为什么把“城市”(Urban)放在一个引号当中——我们从哪些方面看出来中国对亚洲周边的城市区域、地点上产生影响,或者说留下了哪些“城市足迹”?我今天讲的个案城市,基本都远离上海和高度发展的东部沿海城市(尽管我也对上海做过多年的研究,并从八十年代就开始对深圳进行研究, 并一直跟踪)、远离全球超大城市,是一些边远地区的、边境的小城市,包括一些镇。它们的发展过程中,在边界上、或者边界地区中变化,而变化最主要的动因来自政府推动——我们国内的城市化高速发展、然后从东向西转移的一方面。我讲的是一些比较实例的东西。
先从这张图讲起,这个图要细讲起来比较复杂。中国城市化的模式是不是更大一些、能不能成立?还是说中国的城市化只是一种范式、一种规范?它有它的特点,使我们重新考虑城市化和经济发展、和全球化这三个主体过程(Masterprocess)之间的关系。我觉得这三者之中的关系就是中国和全球南部、或者说全体发展中国家——四个地区,亚、非、拉、中东的关系。我初步写了一些文章,去探讨中国对这四个地区的城市的直接影响究竟在哪个尺度上、哪个地点上。我们又选了四个不同的行业,从商品(Commodity)、制造业(Manufacturing)、能源(Energy)和基础设施(Infrastructure)这四块儿来讲,今天特别要强调基础设施的重要性。从这三角外部大家可以初步看的出来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它是哪些方面在互动,哪些方面的影响是一种由内向外的机制,哪些是地区之间,国内区域之间、国外区域之间的关系。
(二)“一带一路”激起的城市发展趋势和理论挑战
研究这个东西肯定要涉及到“一带一路”。我没有专门研究“一带一路”,但我觉得我研究的东西和“一带一路”很多东西都是密切相关的,比如说之间的“中巴经济走廊”就是连接一带和一路之间的很关键的一个纽带。“一带一路”也对城市研究提出来一些新的观点:我们以前城市化的研究往往是注重一种垂直的格局的研究,注重纽约、上海,偏重研究一些对全球经济制高点影响大、功能强的城市;我现在希望我们的研究慢慢转向全球南部发展中国家的一些中小城市——不仅是二线、三线,甚至要看四线、五线的城市,边远的地区——那些曾经是边远的地区、历史上发展可能比较重要的地区。最近二三十年全球经济化的潮流下相对落后的地区、国家不太重视的地区,现在由于“一带一路”的带动和其他边境城市的崛起,使这些城市、历史上的文化名城重新发挥它经济上、在物流上、在其他各个方面功能上应该发挥的作用。我们以前注重港口、河港城市,现在要看到一些内陆的城市——它们的地理位置非常关键,从这张展现各种交通线路的“一带一路”的图来看,一些以前不太重要又缺乏研究的中小城市应该进入我们研究的视野。下面我会举一些例子。研究要转一个方向、尺度上有一些调整,重新看待这样的一些城市的网络关系。
中国通过“一带一路”涉及的广阔区域
第二个区域是中部和西部、是中国城市建设向西推进的关键区,是中国城市化双重区域性(国内区和跨境区)的中间地带,第三个区域是中国西边和西南边境周边的亚洲地区。要关注我红色框里面这三块:中亚、南亚和东南亚,这三个地区与中国西部、内陆接壤,远离中国沿海地区,但它们的发展又直接受到我们沿海地区长距离的逐步扩散影响,下面这张三角图进一步展示了中国从中心位置影响三个周边亚洲地区的空间机制。上面图中第四个区域、也就是最左边的,是接受中国西部地区继续向西延伸影响的区域,下面也会涉及到。我今年八月份在新疆边境城市地区(包括霍尔果斯)做了一些实地调查,发现它和义乌小商品城有一个直接转化的发展——霍尔果斯市的中国-哈萨克斯坦边境合作区有一个很大的义乌小商品城,中亚过境来的小商贩可快速方便的购买到他们国内缺乏的日用品,不用再到东部的义乌市。这说明发展既是连接的、同时又可以转换,这样的一个转换过程,是从沿海向内陆空间之间的资源的重新调整、移动,赋予传统的交通设施以新的作用。大家可以看出来,中国在这三个地区的中心点上,它的力量向外扩散了以后,开始为东南亚、南亚和中亚的很多相对落后的城市带来了一些新的发展机会。下面我就简单讲中国对这三个地区的影响。
中国与亚洲邻近区域的新联系
我们可以从几个方面来看中国从西南地区对东南亚城市发展的影响。第一当然是铁路。云南省内铁路跨境以后,经过老挝的万象,然后和曼谷的铁路连接起来,构成一个大的铁路网。我带三一学院学生去调研过,这个地方过境的发展使老挝北部的一些中小城市、边境的一些小镇的发展被带动起来。我们发展的模式就是搞运输,造高速公路、铁路是为了促进原材料和人员的流动、制造业的发展。
下面这张是能源和自然资源的跨境连接图。首先是水利资源。云南境内的澜沧江已经建了很多大水坝,现在在老挝、柬埔寨、越南,整个湄公河的下游,上游在云南和老挝境内已建成一些大坝,开始对下游的柬埔寨和越南境内的城镇和农村产生不良影响。这样的一个上下游的关系,对各方面影响非常大,包括下游的鱼类减少,稻田减产,甚至加剧出海口大城市(包括胡志明市)面临的海水上涨危险。此外还有输油输气的管道,从缅甸的南部沿海、经过瑞丽到昆明,沿途影响当地农村的生活方式。从森林资源来讲,缅甸的红木是中国红木家具的一个主要来源——其中94%是通过边境进来,只有6%是沿海过来的——尽管缅甸政府规定要经过仰光港走海路。中国人收入提高以后,这些年来对高等红木家具的需求也是非常强的,这种特定的跨境需求带动了中缅边境地区的伐木小镇的发展,自然资源的急剧开发对城镇化产生了影响。
第三,东莞-金边的制造业联系。我今年夏天到东莞和金边做了一个企业的两地调查,发现东莞鞋业的厂子,以前规模两三千人的已经缩小到只有五百人左右或者更少了,女工也不像以前那么多了,但它在金边建立了一个有一千人的大厂。这里没有食堂、没有宿舍,95%都是柬埔寨女工。她们来自柬埔寨北边的一个很落后的山区。柬埔寨受到中国由内向外推动的影响以后,工业化、城市化过程中也出现类似于中国早期的大量农民工进城的现象,只不过它的规模比较小。柬埔寨原本只有百分之三十几的城市化水平——这些国家一般只有首都和最大的城市真正有城市的规模,但当前它的城市已经逐步出现一个多样化的过程,并在市中心边缘地带建了工业区,这家来自东莞的鞋厂就设在一个大工业区内。在柬埔寨生产的是高档的女性皮鞋,要进入到北欧女鞋的上层市场。为什么这些鞋是卖到北欧呢?因为给它免了进口税——中国早期也享受这样的免税,现在已经转移到了柬埔寨。所以东莞这个鞋厂到柬埔寨建厂,是有它的逻辑关系的。
第四,金边想要向深圳这样一个方向发展。我在金边做考察看到,他们的官方的口号就是,要“学习深圳”(Learningfrom Shenzhen)。很有意思,这样一个大概只有一百五十万人的很小的城市,它的学习对象是深圳,也反映出城市未来发展很高的定位。从下面这张图可以看到金边变化的反差,虽然在市中还是能看到传统佛教建筑,但是也有很多新的大型建筑在建造中——它们是由中国的一些房地产公司建造的——传统的建筑旁边就是现代的、中国早期的建成模式,大量的高层住宅,而且有很豪华的。这种比较照搬的学习中国城市建设方式,在本地城市现代化的起步阶段就会有问题,比如贫富空间的不平等。
中巴经济走廊
中巴经济走廊为什么很重要?因为它的地理位置和距离——简单来讲,如果它发展了,中东的石油可以直接由内陆输油管道运输到新疆,比沿海省了85%的距离、时间,但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问题。
中巴经济走廊南端的起点是一个深水港(瓜达尔港),多年来基本上是军港,而且很少使用,使用能力很低,但现在中国进入以后,极大提高了它整体的功能和实力——去年巴基斯坦海鲜第一次由内陆运到了新疆。运海鲜过去是最必需的吗?我们知道,新疆吃牛羊肉,海鲜吃的不多。这个例子反映出,瓜达尔港逐步具备了运输条件。远洋轮进来以后,直接上公路、以后铁路也可以到新疆,但这里面还有不少发展障碍,比如电力短缺,所以中国也在帮助建发电厂,如果供电能稳定,可以促进巴基斯坦更好的发展制造业。另外的发展障碍还包括活跃在巴基斯坦南部地区的恐怖主义分子。
瓜达尔港
前面讲到了石油管道问题,中东的石油经过中巴经济走廊到新疆,然后往东部沿海延伸。可以看出来,实际上这个地方的地理空间非常复杂——中国北端的起点(红其拉甫口岸),海拔近五千米,雪山半年是封山的,所以这个地方要发展跨境交通运输非常难。从中国最西部的城市喀什经国道314到红其拉甫口岸,有很长的距离,要开六个小时左右的车(我今年八月走过这条路。所以,这条中巴经济走廊到中国的空间距离虽然很近(相比海上运输),但是它的地理条件并不是很好。目前虽然跨境的交通还不是很便捷,巴基斯坦的小商贩照样长途跋涉,到喀什来购买中国新疆维吾尔族传统的产品(见下图),带回巴基斯坦内地零售。虽然是这样的地理条件、特殊的环境,长距离的贸易联系照样进行,并会在交通更加通畅快捷后有很大改善。
中巴经济走廊还有其他的一些基础设施建设,比如热电厂、太阳能发电站,电厂的工程完成了43%(见下图)。这个发展过程并不直接影响到每一个巴基斯坦的城市,但它的基础设施是整体协调发展的,最终会使一些关键的城市发展起来。比如拉合尔,巴基斯坦北部的历史的名城,经济作用相对来说滞后——巴基斯坦的经济中心是南部沿海的卡拉奇。现在我在促进喀什大学和拉合尔管理大学的国际合作,以后中巴经济走廊研究的中心位置会在喀什。我希望通过有效促进,能够使在两个最佳的空间点的研究变成世界上重要的研究、有影响的研究。
瓜达尔港建设过程
建设完成度
为什么瓜达尔港(中国已完成其51%的建设)这个地理位置重要?巴基斯坦左边就是伊朗。印度非常担心中巴之间经济长久的友好的发展。所以印度现在开始跟伊朗合作,促进伊朗离瓜达尔港只有70公里的恰巴哈尔港的发展,跟瓜达尔港口竞争,让恰巴哈尔港成为印度在欧亚大陆南北走廊的海口。因为中巴经济走廊这条线连起来以后,公路、铁路、输油管道、发电,使卡拉奇这样一个经常断电的城市能够逐步达到24小时不停电,使它比较集中的制造业逐步发展起来,与印度竞争。另外,印度更担心瓜达尔港口会让步,使得中国海军能利用它在印度洋占有一席之地,对印度构成安全威胁,所以这两个长期被冷落的海港现在也成了中印两个大国在印度洋竞争的场所。
网络视频截图
为什么我们以前很少注意到中国和中亚城市区域层面的关系?这个地区是油气资源最富足的地方,这些管道直接从西到东,一直延伸到香港、上海这些地区——沿海的重要的制造业实际上需要从中亚过来的能源。这些城市是历史上丝绸之路经过的驿站,现在成为跨境油气管道的连接点。我今年八月去新疆边境地区调查去了与哈萨克斯坦交界处的阿拉山口。这个城市只有两万人左右,建市只有三年,但有一个油气枢纽站,这个非常重要的机构调节进境的油压,再将原油继续输送到中国从西到东的油管里,最终供应像上海和香港这样的沿海特大城市(见下图)。
2.中欧列车
我们还可以通过铁路来看中国和中亚的关系。中欧列车现在有两个出境口,一个是霍尔果斯,一个是阿拉山口。中国的轨道比较窄、中亚前苏联国家用的是宽轨,所以火车经过阿拉山口的时候,要用起重器把火车的集装箱从窄轨换到宽轨上,然后继续向西延进。从下图中右下角可以看出来,很小的阿拉山口市已有多条轨道,每天可以有很多班次的车过来。霍尔果斯也一样,中欧列车的通过帮助这个历史上丝绸之路的小集市,1881年开埠的中俄通商口岸、改革开放后的我国第一批对外开放的陆路口岸,发展成了有8万多人口规模的一个现代城市。乌鲁木齐至霍尔果斯的高铁计划2018年开建。
中国经过中亚到欧洲的火车,现在已经有很多班了。这些火车的起点,很多是中国中部和东部的城市(见下面的两个表)。中欧铁路建起来以后,慢慢又给那些制造业已经开始有点衰退的城市带来了一些新的生机,因为它们的产品可以直接通过内陆运用到中亚、运用到欧洲。中国铁路长距离的运输,也会给一些西亚城市带去越来越多日用必需品。比如我的伊朗和伊拉克的学术合作伙伴就说,如果到他们的首都去看,所有商店里面东西都是中国来的。如果以后铁路能够进入西亚、南亚,延伸到伊朗、阿富汗,中国和南亚西亚的贸易的关系会越来越强。
穿越中亚的中欧列车
中国-中亚列车
霍尔果斯本来只是新疆的一个边陲小镇,城内的高层建筑基本都是最近几年发展起来的,但它的规划发展目标是很大的,以后要发展制造业、服务业、物流等,很快会成为“一带一路”上的一个重要结点城市。这里有一个义乌商贸城,它的规模非常之大。我在当地调研期间看到哈萨克斯坦的小商贩可以在中哈边境合作贸易区里面购买各种各样的商品,加强跨境贸易,促进中国和中亚邻国的整体贸易。这也代表了中国东部城市的特种功能向西延伸,给霍尔果斯带来了类似的跨境贸易联系功能,并更直接的辐射中亚周边地区。这和上面表中列的义乌-马德里列车货运起到了辅助作用。
通过这样一个分析过程,我们看到,理论上要从最早萨森教授讲的全球城市——上海、东京、纽约、伦敦这样的一些城市,逐步转向研究更多元的全球南部城市。我们不只是用西方早期的理论观点来分析城市,而且要把理论问题的出发点和分析视角转向全球南部城市,转向像中国这样对发展中国家城市的发展、研究影响最大的国家。我们不只是对照、检验理论,而是要移动理论的出发点。这个移动的过程是,大的空间格局下我们的城市由西向东逐步延伸的过程,所以我们理论的发展要跟踪实证研究——实际上的理论的区域化、通过从国内到国际之间的边境区域新格局的分析,才能够证明全球城市化、经济全球化、国家经济发展这三个大的过程之间的一些新的穿越城市,地区和国界的复杂关系,同时我们也比较清楚的看到中国城市化已开始从东向西、从内向外,直接和间接地影响周边的亚洲城市和地区,留下了不少城市足迹,尽管有些还是不太明显。我希望我今天讲的一些东西能给大家带来一些理论和实证研究的新思路、新启示,使我们今后的城市研究有一个更富有全球和比较视野的新方向。
文章来源:2017“城市与社会”国际学术论坛
录音稿:曾牧之、李嘉诚
编辑整理:邓世碧
发言者注:以上内容也是本人今年11月初在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复旦大学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南通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城市与区域科学学院和中国城市问题(上海)论坛的几次讲座的主要内容,在此对各家学术单位的邀请一起表示衷心感谢。